江面上,杨吴水师浩浩荡荡,数艘高大楼船杨帆破浪,齐头并进,其后舰船如林,不可尽视,其上旌旗飒飒,甲兵累累。
楼船高十余丈,主体有数层,每层楼外皆有高达三尺之女墙,四周有硬木作为战格,以作防御,两边船舷各伸出船桨若干,整体如同堡垒。
马怀远手指楼船,开战之前,犹能镇定为诸将解说:“杨吴水师舰船,至大者称楼船,船上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树旗帜,开弩窗、矛穴,置抛车、雷石、铁汁,状如城垒,攻守兼备,乃江海征战之利器!”
“岂止是状如城垒,这简直就是一座会移动的城池!”马小刀眺望着这种防御工事具全、可容数百甲士的大家伙,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生自卢龙,复州也无水师,何时见过这等水上巨无霸。
马怀远冷声道:“楼船虽大,处势虽高,然不利进退,若遇风暴,人力不能制,故凡楼船之用,不能不杂以小舟。”眼前的杨吴楼船虽大,还远不是杨吴水师王牌,若是马小刀见到那种“方百二十步,容两千余人,可驰马来往”的连舫,或是“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可容甲士八百人”的五牙舰,不知会是何种反应。
说着,马怀远再度手指杨吴水师,示意楼船旁的小型战舰,“但凡水战,此种斗舰使用最多、用处最广,其船轻便灵活,速度甚快,有风张帆,无风划桨。船身两层,舷上建女墙,可避半身,以保护甲士,船舷各方,设若干弩窗、牙孔,以便应付各方之敌。”
不同于楼船,斗舰较小,船上没有投石车、抛车、床弩、雷石,也不能跑马,所谓“弩窗”,便是在女墙上打的孔,方便甲士以弩矢、箭矢杀敌。
最后,马怀远指向那些楼船、斗舰周围,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小船,道:“此名为走舸,如诸位所见,船上并无建筑,只是船舷上有矮女墙,勉强遮蔽身躯。走舸往返如飞,乘人之所不及,兼备非常之用。昔年赤壁之战,黄盖诈降曹操,便是以蒙冲斗舰为主,而每艘斗舰后系走舸数只,因而得以火烧曹军。”
此时的水战,各舰远程打击能力不足,在双方实力相差不悬殊的情况下,抛却奇计不言,胜负多以甲士夺船来定。船便是城池,从某种意义上说,水战仍是城池攻防战。
故而水战之道,利在舟楫,练习士卒以乘之,多张旗鼓以惑之,严弓弩以中之,持短兵以捍之,设坚栏以卫之,顺其流而击之。
大战在即,鼓舞士气很重要,不得令将士惧敌,马怀远最后喊道:“水战之具,始于伍员,以舟为车,以楫为马,万变不离其宗,没甚好怕的!况且此番守石首,无需你我乘船与之鏖战,但守江道而已,再者,诸方准备已然妥当,饶他百船千舰,你我共灭之!”
诸将轰然应诺,各去准备。
此时,杨吴水师已近,数百艘舰船,乘风破浪,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山峦,当面碾压而来,确乎骇人。
水寨没在江心,在江边,江上有一座浮桥,横贯南北,浮桥之前,有小船数十,阻挡了下游望见浮桥的视线。小船上皆装满薪草,裹以油脂,又各有军士数人,伏身隐蔽其间。
马怀远望向江边,两岸草木随风而动,他虽对水战知之不深,却也知晓接下来的风向很重要,搞不好便会弄巧成拙。
站在马怀远身旁,马小刀不免有些紧张。他倒不是惧怕战事,当年卢龙一役,蓟州军奉命诱敌,五千将士被三倍契丹精骑追击,且战且退,一路死伤过半,退到蓟州城时,他与马怀远都差些死于乱阵中,连城门都没力气进,有这遭经历在,他对死亡并不那般恐惧。
他的紧张,是因为对水战的陌生,对这场战斗本身的没有把握。
对自己的兄弟,马怀远自然了解,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宽慰道:“复州军虽不通水战,但此战之法,秦王已尽告你我,只要不出差错,不会有大问题。”
马小刀不愿承认自己的怯弱——虽然那并不是怯弱,梗着脖子硬气道:“不必安慰我,我杀人虽不如你,但何时比你孬过?”
马怀远哈哈大笑。说话间,杨吴水师距离水寨又近了些,马怀远算了算距离,面容肃然起来,他给旗手下令,传达了作战指令。
水寨浮桥前的数十艘小船,闻风而动,船上的甲士,齐齐斩断了绳索,划着船桨顺流而下,飞速向下游不可一世的杨吴水师冲过去。
在杨吴水师庞大的队伍前,还夹杂着不少渔船的数十艘小船,就如同大象面前的蚁群一样渺小,和想要撼动大树的蚍蜉一样可笑。
行至半途,数十艘小船速度已然提了上来,在水寨传来一阵鼓声时,船上的军士俱都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又用火把点燃了船上的薪草。裹以油膏的薪草,见火瞬间便燃烧了起来。
船上的军士自此纷纷跳入江中,不管不顾向南岸游去。
在他们身后,数十艘小船火势渐大,如同一朵朵绽放的火莲,映红了江面。
面对突如其来的火船,杨吴水师立即响起一片噪杂声,这样的变故,是他们之前怎么都不曾料到的。
火船很快撞上了杨吴水师,当先的舰船沾上大火,立即就被火势裹挟。船上的吴国水军惊慌不已,他们奔走呼号,起初还想灭火,眼见火势不受控制,反而不时有同袍葬身火海,再也顾不得太多,纷纷脱下甲胄,从船上纵身而起,下饺子一般落入江中。
杨吴水师中的一艘巨大楼船上,一位老将军伫立在甲板,江面上汹涌的大火、狼烟,让他面容冷峻。一个个或者因着火而不停挣扎、或者惊慌跳入水中的将士,则让他面部肌肉抽搐。
他就是柴再用,吴国名将。
“石首的荆南军为何向我军发难?他们这是疯了不成!”柴再用身旁,他的亲卫统领既惊且怒。
“只怕石首已非荆南所有了!”
第529章 千军万马竞南下,三尺之舌窃尔城(七)
“只怕石首已非荆南军所有了!”说这话的是一位青年将领,面白身长,虽着甲胄而有书生气。
柴再用没有回头,随口问道:“君太何出此言?”
“一路行来,晚辈多觉异常,石首乃荆州下游第一座县城,我吴国水师入境,他们早该安排仪仗,在水寨外相迎才是。眼前水寨,既无仪仗,亦无使者,碰面便发难,如此情况,唯有一个解释,那便是石首已非荆南所有。”那青年将领说道,君太是他的字,他的本名叫做周宗。
若是李从璟见到此人,便会知晓:日后,他会有两个女儿,大的唤作娥皇,嫁于李煜,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周后,另一个女儿,则会在娥皇死后,同样嫁于李煜,成为小周后。
柴再用的目光仍旧落在前方,“那依君太之意,何人会占据石首,而向我军发难?”
“以眼下江陵之局来看,占据石首的,不会是别人,只能是李唐秦王李从璟!”周宗笃定道。
柴再用面容如常,未作置评,这些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周宗却还煞有介事分析一番,真是不知所谓。柴再用身份尊贵,之所以愿意陪他废话,不过因为此行荆州,乃以徐知诰为首,而周宗又是徐知诰心腹都押衙罢了。
卖弄完自身见识,周宗又开始表现自己对战局的关切,“柴将军,敌军以火烧舰,这是想要重演赤壁旧事,眼下局势危急,柴将军得赶紧应对才是!”
“赤壁旧事?”柴再用冷哼一声,对周宗他虽然客气,但骨子里他乃是个高傲的人,“雕虫小技,破之易耳!”
言罢,他挥动令旗,吴国水师中,立即有许多走舸飞速奔出,而前方的楼船、斗舰则开始减速,此消彼长之下,没多时,走舸便靠近了那些火船,在接触之前,奔出去的走舸上甩出根根铁链来,彼此相连,很容易就将火船与舰队主体隔绝。
水寨上,马怀远等人眼见吴国水师停在江中,而火船被圈起来,再不能焚烧吴国水师,不禁皱眉。好在先前的攻势没有白费,吴国水师的应对亦耗了不少时间,这些火船,仍是烧毁了吴国几艘楼船,十数条斗舰,走舸不计,吴军落水者更是数百之数。
这个照面,复州军以出其不意的攻势,取得了不小战果。
火船燃烧、沉没,如同溺水的人,无论如何不甘的挣扎,也不免渐渐消失在江面,最终尸骨无存。河道清理出来之后,吴国水师继续大肆挺进,如同抬起下颚的高傲士子。
水寨前,那条横亘江面的浮桥,终于露出真面目来。作为荆南防备下游的头道要塞,浮桥桥体为斗舰,以铁锁相连,上铺横木,如同平地,防御工事也完备,其宽达二三十步,女墙更是能遮蔽整个人身。原本浮桥中间有栅栏,可开栏行船,如今马怀远将栅栏拆除,全部建成了墙壁。
这类防备工事,即是著名的“铁链锁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