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微微一笑,也不继续深入,这种事情需要一个过程,今日他只要表明态度即可,当下说起正事:“近数年来,中原稍少战乱,却始终天灾不断,水、蝗之灾未绝于书。蝗灾尚且不论,仅就水灾一项,如此频发,而朝廷不能制,实在是贻害无穷。今孤欲往滑、濮,大人何以教我?”
冯道正襟危坐,“殿下聪颖过人,此番前去处理区区流民之事,自然手到擒来,本勿用下官置喙。今既殿下问起,下官便忝为殿下说两件事。”
“愿闻其详。”李从璟恭敬道。
冯道看向李从璟,“请问殿下,要妥善处理流民之事,难点在何处?”
“一为与地方官吏打交道,一为为流民重建家园。”李从璟答道。
“下官要为殿下所言之事,正在此二者。”冯道肃然道,又问李从璟:“殿下可知,历朝历代以来,朝廷在治理地方时,最患何种情况?朝廷每每处理地方问题乏力时,又是因何种缘由?”
李从璟稍作寻思,道:“地方官吏与朝廷大员相互勾结,互为屏障!”
冯道点点头,未作评说,继续问道:“敢问殿下,滑、濮十数万流民从何而来?”
“自然是因水灾。”李从璟道,“天降大雨,大河决堤。”
冯道眼神殷切,“还有呢?”
李从璟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冯大人的意思是?”
叹了口气,冯道摇头道:“十数万百姓,难道皆因水患而成流民?殿下可知,哪怕是天时无差,各地仍旧流民不绝?”
李从璟品出味来,“不因天灾,便是人祸。冯大人意指……”
冯道点头,随即又严肃道:“只有处置好这个问题,才能真正安置这些百姓,不使其复为流民。倘使天下能解决这个问题,则不仅天下不复有流民,大唐江山亦会国泰民安!”
李从璟低头沉吟,久久不语。
“殿下,下官到了,先告辞。”李从璟尚在沉思中,冯道全然没有打搅之念,更无要李从璟给他什么答案之意。
李从璟与冯道一同走下马车,两人在马车旁作揖为别。
月明星稀,夜风习习,街旁屋檐鳞次,近处侍卫肃立。
李从璟认真道:“今蒙大人不吝赐教,孤受益匪浅,此中真意,必然时刻铭记在心。”
冯道躬身大礼,等李从璟先行。
坐回马车,李从璟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索性撩开车帘观街景。
冯道方才所言,要真正处理好李嗣源交代的流民之事,首先,便是要注意地方官吏与朝廷大员的关系。当今天下节度使本就权重,一旦与朝廷大员关系密切,自然尾大不掉,难以处理,甚至成为王朝大患。流民之事,若是涉及到这些官员,处理起来难度自然超乎想象。
而真正让李从璟沉吟这么久的,还是冯道暗示的第二层意思。
天下流民,源源不绝,除因天灾兵祸,还有什么根本性的原因?为何冯道如此看重这个原因,以至于说出处理好这个问题,在太平时节,天下便不复有流民,天下更可国泰民安这样有重量的话?
这个原因,归结起来也简单,唯四字耳。
“土地兼并……”李从璟不由得闭目呢喃。
自本朝租庸调制被迫废除,施行两税制以来,土地兼并的现象便日益严重。租庸调制规定土地为国家所有,国家分配给人丁耕种,“十八授田,六十而还。”两税制则规定土地为私人所有,可以买卖,朝廷税收认田不认人,这等于是变相鼓励土地兼并。
百姓失去土地,要么依附地主,要么沦为流民。
回到王府,李从璟走下车驾,戍卫在府门前的孟松柏迎上来,开口便道:“诸位司吏仍在府中等候,殿下此时去见么?”
“用过膳了否?”李从璟接过孟松柏递来的披风披上,问道。
“都用过了。”孟松柏回答。
“好,现在就去见。”李从璟道。
孟松柏继续回到门房戍卫王府,李从璟带随从走进府中。孟松柏口中的“诸位司吏”,指代的是王府属官,莫离、王朴这些人。卫道、杜千书等人,仍属节度府,替李从璟管理怀孟,并未在王府任职。
唐制:亲王府,长吏一人,从四品上;司马一人,从四品下。李从璟以莫离为长吏,王朴为司马,这是要李嗣源任命的。两人都是李从璟左膀右臂,必须得随在左右,参议大事。另外,为军情处往来,李从璟也给桃夭夭安了一个录事参军的官职,权作行走方便之需。
其他王府官吏,五品以下,李从璟能自己做主的,多用幽州故吏;五品以上的,也多为他提名,李嗣源自是无不许可,其中倒也有颇多空缺的。
见着莫离、王朴,难得近来愈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桃夭夭也在,李从璟将将去滑、濮等州处理流民的事,与他三人说了。
第460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三)
自打李嗣源继位以来,李从璟一直都在洛阳助其稳定朝局,因政务外出这倒是头一遭,不过这对众人来说倒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因李存勖败坏朝堂、让小人窃据高位的缘故,中枢官吏在被李嗣源一通清洗之后,如今朝廷可用之臣太少,若有大事重担,落在李从璟肩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要处理流民之事不难,关键在于殿下想要如何处理,或者说处理到何种程度。”房中灯火通明,莫离依然当先开口,见李从璟看过来,微微一笑,打开折扇轻摇起来,“当然,殿下的心思,卑职却是知晓的。既然如此,殿下有何打算?”
“处理流民之事,首要在不使其成为乱民,铤而走险为祸一方。”李从璟道,“自夏秋大水,朝廷本已责令地方妥善处理此事,这回孤前去,名义上仍是监察事效。”
王朴道:“然则陛下既遣殿下前往查勘,可是地方有上书,言此事处理不当,流民未得妥善安置,可能在今冬成为乱民?”
“正是如此。”李从璟道。
莫离接着道:“既如此,此行之重点,除却查证事实到底如何外,还得考虑情况果真不虞该如何应对。再者,若是各地果真无力安置流民,则在助其过冬之后,尚得为其谋划容身之所。”
“这个容身之所,只能是原籍。”李从璟在矮塌上坐下来,“清理水患,重整良田,再建民房,分配土地,都是题中之意。趁现在大河水势平缓,需得加固河堤,以免来日此地之民再受灾患。”
众人你言我语,商谈半晌,便将此事议定,对出行安排有了明确计划,各项准备李从璟随即下令着手,如此一来,便只待正式启程了。
议定此事,莫离、王朴已无事,遂准备起身告退。
“蜀地有异。”捧着水杯的桃夭夭这时抬起头来,声色清淡,“孟知祥有贰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