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一座名为雏城的小城外,爆发了一场毫无预兆的大战。
大战开始前,三尺积雪,尚未消融。
大战毕时,满地不见白雪,唯有红水成河,将积雪冲刷无踪。
多日不见踪迹的幽州、渤海联军,经由此战,重回军民视野。这一战后,联军跳出契丹十万大军的包围圈,大张旗鼓,横扫向南,大军经过的路线,在地图上看起来,就如神龙摆尾。
而没有人知道,在联军肆无忌惮奔战的途中,渤海国世子大明安,已悄然脱离大队,由一队精锐护送,乔装潜行,跋山涉水,归向上京龙泉府。
数日前,李从璟提出让大明安归上京的建议后,大明安经过缜密思考,最终认定这是破局不二良策,遂决定回归上京。
当时,就联军主动进攻耶律阿保机左翼之事,面对大明安和李四平的疑惑,李从璟只说了两句话,就让二人再无异议。
他说:“联军之生路,由君子都将自身置之死地而换来,如今联军即将突围,没有理由不为君子都开启一道生门。”
他还说:“我的将士,可以身处险境,九死一生,但绝不可以送死。”
雏城外一战,打响在契丹军左翼向双通合围的途中,以为幽州军、渤海军俱在前方包围圈中,全部注意力都在前方的契丹军左翼,没有料到会从侧后杀出数万大军。
一战打掉契丹军左翼主力,联军见好就收,随即撤离,没有给对方缠住自己的机会。而军情处锐士和百战军斥候的断后游猎,又将企图跟上联军的契丹游骑尽数猎杀。
雏城之役,使得耶律阿保机合围双通、伊台、九阳的大军左翼受到重创,包围圈出现缺口,而联军的暴露,也让耶律阿保机意识到,活跃在双通、伊台、九阳之间的,不过是李从璟用来迷惑他的偏师——而因为之前多日大雪,耶律阿保机并没能及时发现这个问题。由此,耶律阿保机不得不面临抉择:是转而去追赶已经暴露的联军,还是继续对付双通、伊台、九阳之间的联军偏师。
凭借出色的谋略、君子都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及天时相助,李从璟率领联军一举走出困居双通、伊台、九阳的尴尬处境,而后直奔河州。
……
日前,契丹南路军就已在进攻河州。而在扶余大雪之际,河州却并无风雪,因此,在联军抵达河州之前,李从璟就得到消息,河州已被契丹南路军攻克。
联军在扶余府东北的双通、伊台、九阳之地,与契丹北路军、中路纠缠之际,没有受到联军“照顾”或者牵制的契丹南路军,则是一路高歌猛进。五万步骑,几乎是不费吹飞之力,就攻占长岭府内各大重镇,而在联军转战南行时,契丹南路军已踏过长岭府,进入到鸭渌府境内,预备去攻打渤海国西京了。
随着战事持续进行,同光三年也临近尾声,这意味着,再过两日,又是一年年关,又是一年春节。
对大唐王朝来说,春节期间仍旧征战在外的,不仅有幽州军,还有伐蜀大军。对大唐王朝如今的掌舵者李存勖而言,今年无疑是丰收的一年,仅是伐蜀功成,就足以盖过一切不足。
然而,正值盛年的大唐皇帝李存勖,在这个本该充满喜气与希望的春节里,心情却并不好。
在这一年中,因为两月灭蜀,让天下诸侯侧目,甚至是人人自危的大唐王朝,却在酝酿一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风暴。除却那位征战在渤海国的年轻将军,没有人知道,这场风暴,会如何震惊四海,又会在天下间席卷起怎样的风云,从而改变整个天下大势。
更没人知道,这场风暴,会波及多少王侯将相,改变多少人甚至是多少诸侯国的命运。
而一切的发生,竟然是从一个女人开始。
第408章 定国安邦波澜起,不平尽去平山河(下)
灯火辉煌的皇宫红映满天,犹若星海,而且连海水都是红色的,置身于此的人,一呼一吸之间,想要避开春节将至的喜庆意味都不可能。在如今国势蒸蒸日上的大唐,宫墙内和宫墙外的人,精气神都愈发显得抖擞,举手抬足间挺得极高的胸膛,都在传达他们的自豪与骄傲,虽然王师灭蜀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与有荣焉。
大唐毕竟是天下正统,虽说前些年因为朱温这个逆贼而社稷蒙尘,大好河山神州陆沉,让天下有志之士无不痛心疾首,那个曾今威服四海,万国来朝的鼎盛王朝虽然还远未去,却让人恍然如梦,好在苍天有眼,凤凰涅槃,终究浴火重生,起于河东的大唐,一年灭梁,三年灭蜀,颇有高祖太宗当年风采。如今天府之国在握,良田万顷,军粮取之不竭,物资用之不尽,王师更可顺流而下,直取江南,到那时,平江陵,入江左,扫平诸侯,再塑盛世,谁敢说没有可能?不仅可能,而且可能性极大。
每每念及于此,谁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伐蜀统帅郭崇韬真本事,谁又不心怀敬畏,颂一声我朝陛下真英明?
午夜梦回,多少仁人志士何曾没有升起过丝丝幻想,那盛极一时的王朝,又可能重现于世?
自黄巢暴乱,天下纷乱已久,烽火不息带来民生凋敝,攻伐不休致使颠沛流离,数十年过去了,人心谁不思安?
大唐生民百万,翘首以待,在这春节将至的日子里,都将目光投向帝都洛阳,将希望倾注在其中。
重重叠叠的宫门犹如一道道连天接地的闸门,一门之隔,就是天与地的距离,权贵与平凡的差别,而能穿过这一道道宫门的,无一不是当今大唐富贵到了极处的人。
向延嗣的心情却并不好。作为朝廷遣往西蜀,诏令大军班师的钦差,他并没有能完成使命,如今他匆匆归来,而郭崇韬却还在成都,大军更是未回一兵一卒。这一路上埋头疾行,向延嗣心头所念的,都是如何交差,才能不显得自己无能。
到了深宫,向延嗣所拜见的,却不是大唐皇帝李存勖,而是刘皇后——那个权倾天下的女人,伐蜀名义统帅魏王李继岌的生母。
“郭崇韬包藏祸心,至今已显露无遗。臣入川之后,多方探听,得知自从大军进驻成都,西蜀亡国,郭崇韬便愈发骄横、目中无人,行事但凭己心,军令唯出一门,丝毫不将魏王殿下放在眼里。蜀国府库财物无数,也尽数被他中饱私囊,便是连魏王殿下也没能见着多少,一切军政大事,都是他一人定夺,丝毫不顾及魏王殿下的意见。更叫人担忧的是,伐蜀诸将,竟然都唯郭崇韬马首是瞻,置魏王殿下于不顾!”向延嗣依照事先想好的措辞,满脸悲愤地说道,他偷瞄了一眼刘皇后,见对方脸色奇差,气得浑身发抖,便知道自己赌对了——只要将魏王的处境说得极为不堪,刘皇后必定护子心切,也就不会有精力去在意他的无能。
向延嗣继续进谗道:“早先蜀人就曾请求让郭崇韬留守两川,结合臣在两川见闻,不难断定,这分明就是郭崇韬蓄意为之,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怜魏王殿下为国伐蜀,立得不世功勋,如今却深陷险境,一旦郭崇韬有二心,那首先遭殃的,必是魏王殿下,到得那时,只怕……只怕……”
“够了!不用说了!”珠光宝气的刘皇后愤然起身,“先前蜀人请求让郭崇韬留守两川,陛下本已起疑,而其上报的蜀中府库各籍,财物少的可怜,更令陛下恼怒,这也就罢了,如今他却竟敢意图谋害我儿,罪不容诛,他必须死,本宫这就禀明陛下,誓杀此贼!”
刘皇后见到李存勖,将向延嗣所言尽数告之,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请李存勖一定要“除此国贼,救我岌儿”!
李存勖愤怒难当,当即召了向延嗣,一一问明蜀中情况。这种时候向延嗣自然不会吝啬言辞,将郭崇韬的“恶行”添油加醋,好生渲染了一番。
大唐皇帝的猜忌之心,让他遗忘了自己的英明睿智,他阴沉着脸对向延嗣道:“你且再去成都,传令让郭崇韬归朝,若是他奉诏班师,那就不必说了,如若他再借口拖延,你即与魏王商议,早除此患!”
向延嗣此前出行成都,传令让郭崇韬班师时,郭崇韬对其不理不睬,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向延嗣自觉受辱,极为忿恨,现在得了李存勖这份授意,当即心中畅快,欣然领命。
出宫之前,向延嗣又去拜见刘皇后,装作忧心忡忡地说道:“蜀中形势危在旦夕,陛下却要看郭崇韬反应行事,如果有急变,臣如何能从三千里之外,向皇后与陛下禀报呢?”
刘皇后冷哼一声,交给向延嗣一份教令,“何须临变,你去蜀中之后,将此教令交给魏王,直接处死郭崇韬便是!”
向延嗣接过教令,按捺住心中狂喜,磕头下拜,“娘娘英明!”
比之进宫时的焦虑忐忑,出宫时向延嗣再无半分压抑,神清气爽得很,站在宫门处抖了抖衣袍,望着神都洛阳,向延嗣胸怀舒畅。翻出刘皇后给他的教令,前后看了几遍,向延嗣脸上挡开一圈掩藏不住的得意,念及郭崇韬前些时候给他的难堪,他冷笑一声,撇撇嘴,“什么宰相,什么开府仪同三司,什么御赐铁卷恕十死,都是狗屁!奇计灭梁又如何,两月灭蜀又如何,名满天下又如何?现在,老子动动嘴皮子,就能要了你的命!”
抬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向延嗣志得意满的感叹道:“郭崇韬啊,多厉害的角色,就要死在我手里了,想想都让人觉得了不起啊!”
……
这个春节对蜀国百姓而言,自然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头顶的主人换了姓,搁在哪儿都是大事,只不过但凡新主人还是汉人,就不至于让百姓都活不下去,所谓“改朝换代”,也就没那么难接受。
过完春节,郭崇韬也将班师之事提上日程,并且开始着手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