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接着道:“同光元年,大军初征营州,曾受‘义军’之助,李哥儿可还记得当时情景?”
“先有黄宗助君子都胜耶律赤术于白狼山,后有许伯先、陆君严领八百壮士从军,助我等在退至扁关前,成功疲惫耶律倍、耶律敌刺所率五万大军,此间之事,如何能不记得?”
“自古燕赵多壮士,诚然如此。营州之前虽为契丹窃据,但苦于营州地广人稀,土地贫瘠,契丹在占据营州之后,其用多在军事,是作为进攻卢龙的前哨之用,对民政并无建树,管理松散。也因此,营州成为‘灰色地带’,山贼众多,马帮肆虐,民风彪悍。军情处初至营州时,立足也异常艰难,营州的情况,总结起来是四个字——民少贼多。”莫离娓娓道来,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目光趋于锐利,“既然民少贼多,那就化贼为民!这就是我所说的迁民之策。”
“化贼为民?”饶是李从璟思维跳跃,也被莫离这个想法惊了一惊,随即他开始思索这个方法的可行性,最后摇头道:“只怕贼性难改。”
李从璟此言,莫离并不认同,他严肃而且认真地说道:“始皇帝并六国,异国之民也可为我之民;班超通西域,异族之民也可为我之民!胸怀若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哥儿,何以自缚手脚?”
一直不怎么插话的桃夭夭,此时也冷哼一声,“乱世当道,若非苦无活路,谁人愿意抛家离乡,入山为贼?若能有一方土地可供耕作,饱食暖衣,谁愿从贼,辱没祖宗,朝不保夕?”
两人说得不差,但对李从璟而言,如今战事正急,他需要的是一个稳固的后方,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有变故的后方,哪怕只是极小的几率,极小的变故,他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从军多年,他早已习惯将风险降低到最小,对细节的苛刻和追求完美的行事风格,让他对能掌控的东西,有一种极端的控制欲望。
莫离见李从璟不言语,知道他仍旧持保留意见,想了想,继续道:“今迁山民出山,给予土地,发放户籍,轻徭薄赋,弃恶从善者必如过江之鲤。对性善之辈,李哥儿宽宥以待,对性恶之辈,李哥儿严刑以对,如此不出数载,营州必治!”
这话说完,李从璟脸色稍缓,莫离抓住机会,进一步说道:“李哥儿先克平州,始有百姓跪拜于衙前;出扁关击契丹,始有八百义军协从助阵;大胜耶律倍、耶律敌刺归来,始有卢龙十万儿郎踊跃入伍,欲从王师护边击贼,振奋国威!今,李哥儿破雁南,治营州,教化地方,‘变幽云之天’正当其时,‘幽州之福’之名,将成‘大唐之福’,传遍天下!如是,李哥儿振臂一呼,何愁不能得‘十万青年十万军’?离只怕到时,天下志士当争相入幽州!一旦如此,区区契丹小国,何以能挡我大唐王师?!”
屋中没有外人,不必避讳,莫离情绪激昂,直言道:“治国之道,刚柔并济,兴义兵,还得行仁政。至刚易折,譬如大秦,二世而亡;至柔易亡,譬如宋鲁,徒为羔羊。当今天下十国,诸侯相争,烽烟不熄,李哥儿欲成大事,自当一手雄师,攻城拔寨,一手仁政,收拢人心!前者定国,后者安邦,前者可扫荡群雄,后者令天下归心,如是,大业可期!”
“今李哥儿率王师出征,大军在前,而文吏在后,不正欲行刚柔并济之事吗?怎么事到临头,反而犹豫?”
李从璟修身养性多时,平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闻听莫离之言,也禁不住脸色数变。末了,他起身,对莫离一拜,由衷道:“今日若非莫哥儿,我将大错矣!”
笑意浮上脸庞,莫离收拾好情绪,打趣道:“如此,化贼为民,其策如何?”
“善!当立行之!”
第392章 贼性难改当如何,恩威并重固后院
夜幕低垂,秋风飒飒渐生寒,房中亮起烛火时,第五姑娘捧着一支竹筒进门,“大明安求援信。”
求援信李从璟没有看,只是让第五姑娘归档。因了无论大明安在信中如何言语,他都不会改变已有的谋划,而对于扶余战事进展,他也知晓得很清楚,无需去看大明安信中定然会有所夸大的叙述。
转顾桃夭夭,李从璟问:“巴蜀战事如何?”
埋头书堆的桃夭夭,将整理好的书册翻出一叠,头也不抬地说道:“势如破竹。”
“兵至何处?”
“鹿头关。”
李从璟暗暗点头,不再多问。以大唐如今国力,携灭梁之余威伐蜀,又有郭崇韬作为实际统帅,攻打蜀国势如破竹顺理成章。鹿头关是成都最后一道门户,蜀一旦失去鹿头关,也就意味着亡国在即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从璟手中有三件大事在不分先后进行。首先是李彦超、彭祖山攻打辽东的行动如火如荼,其次是“化贼为民”之事的大张旗鼓,再次是将全军核心补给点前移到营州。
第一件事几乎是按部就班,卢龙军和新军自营州开拔之后,一路以猛虎搏兔之势,直扑建安。耶律欲隐兵败营州的消息传回耶律阿保机耳中时,李彦超、彭祖山就已到了建安城下,大军行动的速度很快,为的是力求在耶律阿保机做出应对举措前,火速拿下辽东。
营州是前线,按理说后勤补给点不应设在营州,而应该放在稍微靠后的地方,例如说蓟州、平州。然而幽州军是要北上的,现今的前线,不日就会变成后方。另外,李从璟攻克营州是掠地,要将其永久变成唐镜,在营州“化贼为民”等诸项民政也在进行,将补给点放在营州,也是对民政诸事一种态度上的支持。
营州民政诸事,“化贼为民”是重中之重,也是难中之难。为做成这件事,在莫离拿出纲领后,以杜千书为首的文吏集团,首先开始在营州算民。算民的目的,在于统计耕田,营州的耕田自然是不够的,为此,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勘察、划定垦荒区域。不仅如此,李从璟更从卢龙调来了大量农具、粮种,以供百姓耕作。
这些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时,“化贼为民”的主体陆续出山,山民、义军、马帮、贼寇等,一批批走出山林,来到营州城。
在此之前,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先期接受招安,已然成为幽州军一方主将的三人,手捧杜千书手书、文吏抄录的招安文书,在一帮文吏的陪同下,深入群山、下到县乡,现身说法,招抚“贼民”。
黄宗、许伯先、陆君严昔日不过是一方贼王,麾下之众区区数百人,合在一起才有八百之众,因从李从璟征战,有功,得受封赏,如今不仅摇身一变,由贼及官,显赫人前,光宗耀祖,麾下部从更是无不过千,当真是土鸡变凤凰。这样的诱惑力,对山中那些“贼王”无疑是致命的,人生在世,七尺男儿,谁不图个功成名就、威风八面?宁为一小吏,不做绿林王。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现实。
再者,李从璟的威名早已传遍卢龙,不说望风归附,权衡利弊之下,稍微清醒些的都能认清形势。
因此,黄宗、许伯先、陆君严一回行走,就带出来万千人丁。
回到营州城,李从璟召见三人,好生将其夸赞了一番,记功厚赏不提。
然而人性毕竟复杂、人心毕竟难测,却说当日接风宴上,有夜郎自大者摆弄姿态,自持身份,对李从璟执礼不恭,仗着自己部从多,提了许多要求,例如耕田要好,粮种要多,农具要全,冬衣要厚等等。
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人,见那人如此狂妄,顿时不喜,又是恼怒又是惭愧,好在李从璟大人大量,不予计较,竟然都应了那人的要求。黄宗等人不解,也无法多言,那人得意洋洋,鼻孔朝天,傲慢之态尽显。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李从璟看似随意问黄宗,“黄将军此番为我大唐招抚流民,长足跋涉,可谓劳苦,带回人丁万千,可谓功高。然不知山中流民,可是尽数招抚出山了?”
黄宗先是自谦,然后实诚道:“尚有一些山民,不愿出山。”
“哦?这却是为何?”李从璟看似不解的问,“可是本帅的抚民之策不够宽仁、实惠,不能使山民暖衣饱食?”
“军帅抚民策之宽仁,亘古少有,我等百姓视之如甘霖,暖衣饱食、安居乐业不在话下!”黄宗实话实说,顿了顿,面色有些复杂,“然而有些山民,顽性难改……哎,实在鄙陋!”
“顽性难改……”李从璟状若深思,沉吟一番,转顾问莫离,“何谓顽性?何谓顽性难改?”
莫离怎会不知李从璟心思,闻言立即语带愤然道:“山民之中,多有从贼者,行杀人越货之事,有鱼肉乡里之实,名为山民,实为山贼!此辈之人,啸聚山林,丧尽天良,为害一方,实为不当人子之辈!”
莫离说得愤然,李从璟一听,顿时比他还要愤慨,拍案而起,满面怒容,“岂有此理!”在场多有百战军将领,他手指这些人,痛心疾首道:“我等大唐将士,为护卫边境安宁,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奋不顾身,经年累月与契丹蛮贼厮杀,多少热血儿郎,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如此数十年,直至今日,方有克平州、复营州之举!在此期间,多少忠魂埋骨他乡,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而现在,在这里,竟然有如此狼心狗肺、丧尽天良之辈,戮我同胞,害我手足,乱我家园,他们哪里是唐人,分明是蛮贼,是契丹的内应!若非如此,怎能在我大军背后捅刀子,行这等背宗忘祖之事!”
李从璟越说越激动,双手忍不住颤抖,看似就要克制不住。
李绍城、孟平、蒙三等对视一眼,纷纷起身离案,大马金刀,躬身立于殿中,抱拳道:“请军帅下令,剿灭此等害国害民之贼!”
三人都是浴血虎将,齐声一喝,杀伐之气尽显,随即,殿中百战军将领齐齐出列,愤然请命,一时之间,暴烈之气充斥殿中,立即让殿中那些才归附的“贼王”目瞪口呆。
黄宗、许伯先、陆君严三人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他们也是山贼出身,虽说顶了个“义军”的名号,但事实就是事实,眼见李从璟和百战军诸将如此面目,都手脚木然。
李从璟的怒气不见半分消减,诸将请命后,他大手一挥,“孟平听令!”
“末将在!”
“山贼之辈,罪无可恕,着令你带领本部人马,后日出营,进山灭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