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乃何人,为何在此?”数骑加速向前,向李从璟奔来,将他围在中间,一位国字脸、一身武夫气质的将领喝问。另外几骑虎视眈眈的看着李从璟,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李从璟回答一个不慎,他们就会立即挥刀向他斩来。
李从璟面不改色,淡淡道:“卢龙节度使,李从璟。”
所有人都是一愣,随即脸上都浮现出不信之色,不等他们多说,李从璟抛出符节印信,那国字脸武将连忙接过,只一眼,便是脸色大变。
节度使符节,代表的就是一方诸侯。
武将连忙抱拳,“果真是李将军,多有得罪!”将符节还给李从璟,“情势危急,恕末将不能下马见礼!”
“秦将军伤势如何?”李从璟隐隐看到百余骑中间一匹马上,有一位伤者。
武将道:“中了契丹冷箭,穿胸而过……”
两人说话没两句,那位伤者在得知面前人是李从璟后,在其他将士护卫下,来到李从璟身前。
秦仕得是认得李从璟的,所以他一看到李从璟,便是眼前一亮,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李将军,救我大同军!”
两人素未谋面,即便是秦仕得认得李从璟,也不过是之前可能见过,但并未搭上话,今番可算初见。初见,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李从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秦仕得嘴中涌血,胸前更是湿了一大片,气息微弱,仅这么一句话,秦仕得就又多吐了好几口血。
李从璟曾面对李存审感叹抗击契丹有心无力的悲凉,那时他说,但有可能,必定北上幽云。如今,面对秦仕得这位须发花白,却仍旧能领军出关,主动出战契丹老将的嘱托和期望,李从璟肃然点头。
第299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九)
日暮。
百余骑大同军护着秦仕得归去桑亁关,那位国字脸武将留了下来,和李从璟一起谋划截击契丹军的计划。丘陵前,且战且退的大同军虽然形势危急,出现了一些混乱,但整体阵脚并未崩溃,主力仍在极力绷着战阵。
在主将身受重伤,不得不率先退出战场的情况下,大军犹能不溃败,这样的军队,且不言战力如何,仅是这份进退有据的规矩,就已称得上精悍。而这样一支精悍的军队,必定出自主帅严格的训练和无数次沙场杀伐,唯有血火中走出的百战老卒,才能有这样的心力。
李从璟心里明白,大唐并不缺精兵。甚至不缺良将,不缺大谋士。若非如此,大唐也不可能以河东一隅之地,在与梁朝数十年的战斗中,非但没有被消灭,反而愈发壮大,到最后成功灭了梁朝。
大唐的军队,大唐现今的实力,本是有一统天下之希望的。
这些且先不言,眼下,大同军虽然主力阵脚未乱,犹能边站边退,彰显出精锐本色,但精兵也经不起大局失利,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精兵溃不成军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大同军的垂死挣扎,只能维持一时,若是不能尽快相求,全盘溃败仍旧是必然。
留下来的武将是大同军副都指挥使,他叫张大千,此时他焦急的对李从璟道:“李将军,我大军支撑不了多久了,得赶快救援才是,你有何良策,还请快快施为!”
夕阳在地平线上渐渐沉下,暮色开始笼罩大地,李从璟道:“本帅之计,已在进行当中,但能不能成,目前却只有五分把握。在此之前,我有一问想要问将军。”
“李将军已经在施为了?”听了李从璟这话,张大千又惊又喜,同时又疑惑不已,不过转念一想也是理所应当,李从璟堂堂节度使,不可能只身出现在此处。在张大千的认知中,李从璟必是带了军队来的,如此,只要援军不久就到,那么大同军就有生存希望。念及于此,张大千难免庆幸,见李从璟有问题,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将军但问便是。”
李从璟指着眼前战场上的契丹军,“与你等对阵的,可是耶律敌烈本人?”
“这却不是。”与敌鏖战至此,不可能连对方领兵主将是谁都不知道,那也太乌龙了些,张大千道:“对面契丹蛮贼的主将,是耶律敌烈义子耶律雉。据我等所知,耶律敌烈此番好像并未亲自前来。”
李从璟点点头,心中了然。他在山包上站了这么久,早已将战场大势大局和细节看在眼里,通过观察他发现,眼前的契丹军一举一动虽然不失为精准,但其主将的布局、调度水准,距离名将仍旧有差距。大同军情势不利至此,连秦仕得都已经撤出战场,别说耶律敌烈,就是耶律敌刺、耶律德光、耶律倍等人在此,都不可能让大同军抵抗到现在还吃不下。也就是说,大同军至今未败,固然是其精锐之故,但也有对面的契丹主将排兵布阵不够到位的原因。
“若是如此,我的计策就成了六分了。”李从璟道,不理会张大千眼中的错愕和欣喜,他接着问:“秦将军是如何受伤的?”
提起这茬,张大千就一阵恼火,他愤然道:“起初与契丹蛮贼交战,军帅带领我等突入契丹军阵中,无往不利,杀得契丹蛮贼丢盔弃甲,胆寒不已,眼看大军就要破阵,却凭空突然杀出来几员契丹大将。先到的一员契丹将领,年轻得很,还不到二十岁的模样,不过身手却是异常凶狠,而且心机深沉,他在出手之前,让一大群契丹蛮贼骤然发力,不管不顾向军帅扑过来,他自己也随即出手。虽然军帅成功将其斩杀,但防备不及那群契丹蛮贼,虽然我等奋力相护,军帅仍是受了伤……”
说到这,张大千目光中有火色闪动,“事后在契丹蛮贼的呼喊声中得知,那员契丹将领便是耶律敌烈最小的义子。此人阴险至极,正该万死,军帅一刀将其斩为两半,还是便宜了他!但军帅在受伤之后,紧跟在这个小狼崽身后、之前一直不曾露面、刻意隐藏身形的一员契丹大将,骤然杀出,一刀砍在军帅肩头,让军帅吃了大亏——那是耶律敌烈第五个义子,契丹蛮贼呼其为五王子。”
“但最可恨的还不是在这,那那五狼崽子一击得手之际,我等奋勇冲上,他却也再无机会,但就在这时,趁军帅受伤,我等不备,一只比寻常利箭大了三倍的铁箭,突然从契丹军中射出,将军帅胸膛洞穿,导致军帅重伤,不得不撤出战斗!”
张大千说完这些经过,免得不既羞愧且愤怒的骂契丹蛮贼几句。
李从璟听到这里,却是眼神又明亮了几分,他缓缓道:“老八年少而轻率,但不失心机深沉,老五隐忍不发,在老八耗敌之后出手,不仅心机深沉,更兼心狠手辣,有用老八吸引敌人火力之意……最后这支铁箭,那才是抢夺军功的幕后大头!”
他深呼吸一口气,道:“如此,我这计策成了八分了。”
“什么?”张大千完全没弄懂李从璟的意思。
李从璟却已不打算再解释。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李从璟望了暗下来的天空一眼。今夜无星辰。
他露出一个笑容,“想不到还有天空作美,如此,我计大成矣!”
张大千摸了摸后脑勺,不明所以。
而就在这时,夜色中有火光亮起,火光逐渐扩大,不时就有了燎原之势。看那样子,竟是草原上起了火,火烧野草,立即向战场卷过去。
张大千大急,“不好,有人放火,大军危急!”
“不危不危。如此,大同军才有可能脱身。”李从璟摇头轻笑道。
……
契丹军中。
老八的身体静静躺在地上,冰冷的尸体已经没有一丝温度,他半身都被劈开,脏腑全都流了出来,整个胸腔如同被一支大手掏空,里面只剩下骨架和血肉,再没了其它器官,看起来如同被去掉内脏的羊。
这具尸体旁,默然静立着六个人,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看到老八死不瞑目,犹自张大如铜铃一般、透露着深深惊恐和不甘之色的双眼,众人脚底都有些发寒。
耶律雉一把揪起老五,暴怒斥道:“你说你为老八掠阵的,你说你为保万全,要照应他的,这就是你的万全之策,这就是你为他掠阵、照应他的结果吗?!”
两人的脸都要贴到一起,这让老五的鹰钩鼻看起来分外明显,面对耶律雉的责骂,他神色阴沉而清冷,一把挣开耶律雉的手,拍了拍衣襟,“老八技不如人,照面便被秦仕得一刀斩成两半,那是他的宿命,我再想照应,一刀之下,又如何来得及?”
耶律雉黑着脸盯着老五,咬牙道:“老五,你休得推卸罪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不就是故意让老八先出手,吸引秦仕得的注意,好在他俩交手的时候再出手,以便捞取渔翁之利吗!你倒是算得深,想将军功抢在自己手里,但现在如何,老八死了,秦仕得却跑了,我回去如何向父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