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使念毕,看向军阵,大声道:“壮士领功!”
刘文自阵中出,奔于台前,在李从璟面前下拜,“斥候军副将刘文,代将军领功!”
李从璟扶起刘文,缓缓开口道:“尔等主将孙二牛,与本帅识于淇门建军前,彼时本帅与李荣、孙二牛等人亦是深入敌境,翻山越岭,探听梁军敌情。将军英姿,犹在眼前,却不曾想一夜未见,竟已生死两隔。百战军斥候得以有今日之貌,全依孙二牛与尔等之功……”
刘文眼眶通红,哽咽道:“有军帅此赞,将军必能含笑九泉!当日临别之际,将军犹言,他曾答应过军帅,要做好大军的眼睛,他说,他没有失信于百战军,没有失信于军帅……将军让我告诉军帅:孙二牛决定留在白狼水河畔,他,不回去了……”
闻听此言,李从璟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孙二牛倔强的面容,那是一张坚毅而决然的脸庞。自去年以来,无数次征伐,并肩作战,每每都有将军身影,今日一别,却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
阵亡将士军功宣读完,天色已近傍晚,至于眼前将士功劳,自有日后通报,不急于一时。李从璟按刀站立在高台上,头顶云卷云舒,山风迎面扑来,他目光炯炯道:“边地受契丹等蛮族荼毒数十年,眼见蛮贼杀人越货,毁家灭族,而时人莫能奈何,虽痛心疾首却不能于事有补,多少苦痛,多少屈辱,难以言说!”
“然,本帅今日可以正告幽云军民,正告草原诸族,正高天下:大唐与契丹之战,攻守易行了;幽云边地,将不复再有面对契丹贼兵,而徒叹奈何的时候,但凡再有契丹蛮贼胆敢踏入唐境一步,我等必让其付出血的代价!”
李从璟抬起手,指向身后的陵园,复指向身前的近万将士,“是我身后战死沙场的同袍,是我身前百战不屈的将士,让本帅、让大唐,有大声说出此言的底气!你们,用你们的鲜血,用你们年轻的生命,用你们的勇往直前的斗志,用你们的忠义,让幽云边地的这片天,变了颜色!是你们,用一次次以血换来的胜利,告诉了天下那些所谓豪杰、枭雄们,我惶惶大唐,虽时隔百年,依然凛然不容侵犯!”
“而今,本帅可以大声告诉这世界: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声震云霄。
李从璟今日这番话,必定伴随其收复平州、击败契丹大军的讯息,传遍天下!
高台上十数将,皆前驱,拔剑而呼:“护边击贼!”
高台下,近万将士以拳击胸,齐声大吼:“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李从璟右手伸于身侧,向上托起,“上酒!”
号角声起,沉重绵长。数百将士自军阵中奔出,怀抱酒坛、酒碗,细流般汇进陵园,将酒碗依次摆下,烈酒依次倒出。
一墓前一碗酒。
三千英灵,三千碗烈酒。
李从璟举起酒碗,神色肃然,近万将士目光神圣,他举杯大喊:“卫我大唐!”
“卫我大唐!”
“卫我大唐!”
“卫我大唐!”
这支刚经历大战、取得大捷的雄师,在群山之中,面对他们的先烈,以这种方式,发出了他们向时代的宣言。谁也无法预料,这支军队,将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搅起何等的滔天巨浪!
第258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十二)
大战结束,算一算时间,李从璟惊觉四个月已经悄然过去。
之所以是“惊觉”,乃是因这也意味着,莫离、桃夭夭率众和大明安踏入渤海国,至少也是三个月了。渤海国局势如何,李从璟未曾亲见,不好言说,然则有些事情不亲见,未必就不能知晓其面目。于李从璟而言,他是知晓渤海国亡于这几年的,“人必自亡,而后人亡之”,渤海国既然亡国在即,可见国内定是一番末日景象。
何谓末日景象?于国而言,朝政昏暗、吏治腐朽、赏罚不明、小人当道、内耗严重,是不可或缺的题中之意。既有此内忧,又加之有契丹为外患,渤海国的局势,由此可见一斑。在如此境遇下,莫离和桃夭夭要帮助大明安做中兴之主,何其难也,又因契丹在侧,国战在即,大明安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以求在短日内破局,则其处境又当是何其危险。
如今三月过去,料来其斗争已到了正激烈的时候,李从璟如何能不为莫离、桃夭夭担忧?
既担忧,李从璟不免叫来第五姑娘,让她将渤海国的诸番消息细细说给自己听。
莫离,且不说其与李从璟自小感情甚笃,两人心灵相通,他本身不仅有军谋,更有政才,乃李从璟左膀右臂,百战军的建设和地方军政大事,若没有莫离为他出谋划策、查漏补缺、身体力行,李从璟很难应付得来。李从璟可以不救渤海国于即亡,也不能失了莫离。尤为难得的是,他与孟平、章子云等,是李从璟近乎可以完全无条件信任的人。
桃夭夭的重要性,就更不用多提。于理智上而言,作为一个可以共谋大事的女人,她身上几乎有女人的一切优点,却没有女人天生的缺陷;从感情上说,李从璟亦不愿其有半分不测。
在给李从璟汇报完特意整理的情报后,第五姑娘鼓起粉塞,长长吐出一口气,小舌头快速添了一下发干的樱唇,总结道:“综上所述,莫先生和桃姐姐已经差几摸清了渤海国局势,对几股强大势力也已了如指掌,本着谋而后动的初衷,在年关前后,他们将大举展开行动,以求在来年开春时,将大明安推向前台,掌握急需入手的部分军政实权,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契丹入侵!”
渤海国内如今的局势,因有莫离和桃夭夭相助大明安掌权的行动,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用身临其境,李从璟也能想见其中的云波诡谲。
“但愿,桃姐姐和莫先生能马到功成。”说完,第五悠悠一叹。
“但愿二字无用,若是心存希望,便该为之行动,使事情朝我之所望的方向发展,焉能说‘但愿’?”李从璟微笑道,心中已经开始细作谋划,“形势如此,我当助其一臂之力。”
“军帅说的是!”第五姑娘大点其头,表示受教,眨了眨满含希望之光的眸子,“如何相助?”
李从璟寻思半晌,沉吟道:“需得归去幽州,再作安排。”
幽州是边地大本营,幽云力量的集中所在,自然不是寻常之地可比。
踏上归途,李从璟依然让李绍城、李彦超领大军正道行军,他自带百名由君子都和军情处锐士组成的近卫,沿途察看各地军、政情况。
路途中,李从璟某日忽地心生异样,顿觉有些事情似乎很是反常,正在朝异样的方向发展,这让他生出不妙的感觉。细思源头,却几日不得其要,甚觉惊异。
这日,李从璟偶然看见缀在队伍末尾的耶律敏,才惊觉此事源头。耶律敏神色颇为憔悴,鬓发不复往日齐整,双目无神望着地面,沉默无言,如一片落寞的秋叶,飘荡在无人的角落。
自打耶律敏跟随李从璟逃出契丹以来,她一直都在变着法儿出现在李从璟面前,吵吵闹闹如同疯子,但在出营州,特别是离开扁关之后,竟无一次主动骚扰李从璟。
李从璟是细腻之人,没发现对方异常尚好,发现之后便愈发清晰感知到耶律敏的神伤与落寞。平心而论,李从璟对契丹没有半分好感,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耶律敏虽未曾对汉人有过伤害之举、不好的言辞,然则李从璟对待她一直只是寻常看待,没有半分其他感情。
第五姑娘察觉到李从璟看向耶律敏的眼神,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要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人呢,真不知她为何要离开契丹。”
“追求自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何况是在乱世。”李从璟情绪不太高,声音略显低沉,“只是不知,如今的自由,是不是当初她想要的。”
第五姑娘叹息道:“当日军帅千骑独拦契丹五万大军,与耶律倍在阵前谈话陷入僵持,若非她及时出声化解僵硬气氛,说不得后面会如何呢。真论起来,她也曾帮过我们不少忙。”
“帮过我们不少忙……”李从璟咀嚼着这句话,忽然发现,自打与耶律敏相识,撇开对方的契丹身份不谈,她确实帮过自己不少忙。初见时愿赌服输,令杜千书给细细儿赔罪,再见时甚至想在契丹军前保护商社,西行时助李从璟说服耶律倍,前番又在两军阵前为他和耶律倍化解敌意……第五姑娘不言及这些,李从璟尚不觉得,细想之下,似乎是自己在“受人恩惠”之后,没有做到当初照顾好耶律敏的承诺。
李从璟摇摇头,驱散这些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