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黑并非军中将领,对兵事知之不多,李从璟的话他觉着有理,便相信了。
白狼水河岸,李绍城固然在忙于指挥战斗,何处契丹渡河军攻势凶猛,有冲破防线的势头,他便调兵遣将,让唐军对其重点照顾,遏止其进攻势头,他忙得不亦乐乎,耶律敌刺也在河岸督战,不曾闲着。
“唐军防御顽强,我军全力猛攻,一时半刻仍是不能突破其防线,眼下将士伤亡颇大,大帅,是否令大军暂缓攻势?”耶律敌刺身旁,有将领对他道。
耶律敌刺不动声色,淡淡道:“之前我大军虽在持续进攻,却保留了不少战力,船只、兵力的投入都不多,几日来的战斗,试探、练手的意味居多,如此安排,也是想麻痹唐军,预备在今日决战时,骤然发力,撕裂唐军防线。但李从璟那黄牙小儿明显不是易与之辈,本帅在节制战力,他亦如此。前两日眼见唐军防线坚固异常,本已惊讶不小,不曾想李从璟也隐藏了唐军一部分实力,今我大举进攻,其仍能应对的有条不紊。”
耶律敌刺说到这,微微皱眉,似有些感叹,“李从璟不过加冠之龄,用兵竟然如此老道,不弱于戎马数十年的老将,真是奇事!”
旁边的将领担忧道:“局势如此,想要取胜,并非易事啊!”
耶律敌刺瞥了那位将领一眼,冷哼一声,道:“本帅为今日决战,准备多时,布局良久,就算李从璟有几分本事、唐军骁勇能战,然则我契丹数万勇士,全力相击之下,焉有不胜之理!”他没明说的是,有他耶律敌刺亲自坐镇指挥,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耶律敌刺话说得肯定且霸气,然而身旁的那位将领,却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脸上忧色不减,“昨日游骑在营外撞见唐军斥候,虽然发现得早,游骑全力追击之下,唐军斥候亦被尽数歼灭。然则我等并不知晓,这伙唐军斥候是否有同伙逃脱了追杀,逃回了南岸。又因这伙唐军斥候皆力战而死,不愿投降,我等连一个活口都没抓到,就更加不知唐军斥候探知到了什么消息。若是鲁多将军行迹败露,恐怕我军的布置就要落空!”
这是实话,但这个担忧落在耶律敌刺这里,明显没有什么分量,他摆了摆手,不屑道:“唐军斥候侥幸潜伏到营外罢了,能看到什么?就算李从璟已知我营中少了万人,又能如何?耶律鲁多已按预定路程到了营州以东。便是李从璟能料到本帅会派遣耶律鲁多偷袭,可知如何得知耶律鲁多在何处?便是他侥幸知道了耶律鲁多的踪迹,他拿什么去应对耶律鲁多的万骑精兵?”
“话虽如此,却不得不防……”那位将领是个谨慎的性子。
耶律敌刺不愿再听他聒噪,眼中已有怒意,斥道:“眼下无非两种情况,或者李从璟发兵去阻击耶律鲁多,或者他来不及有所行动。以耶律鲁多的万骑精兵,无论如何李从璟都无法阻击,更别说将之击败了,如此,本帅两面夹击之策依然有效。你无需多言,且去前线督战,今日本帅定要渡过此河!”
说完,他冷哼一声,“数十年来,我契丹勇士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赖此,草原始有大契丹国!今日我等兵锋所向,岂可为一条小溪挡了去路?!”
契丹大军由是攻势再盛。
时至午后,白狼水战事未停,不仅未停,且战事愈演愈烈,至此已陷入胶着,攻防双方已经接头,战斗变成了白刃战。
河面上战火不熄,连绵不绝的木船奔驰向前,如万鱼朝宗,碎木、浮尸在河中漂流。大片的木船靠在河滩,契丹军士从木船上冲下来,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嗷嗷叫着举盾挥刀冲上岸,跟从工事后冲出来阻击的唐军战在一处。怒涛卷霜雪,浪花拍案,身处其中的将士踩着湿土、河沙、碎石,任由河水打湿膝群、战甲,和面前的敌人相互厮杀。
河岸清浅的河水瞬间被搅得浑浊不堪,随即又被渐渐染红,尸体躺在河滩,像是出水而死的鱼。
战事愈发惨烈,平面的战斗转变为立体战,硝烟横飞的战场,到处都是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的声响。
李绍城从箭楼里冲出来,跃上河堤,一脚将刚爬上来的一个契丹军士踹回去,又一刀将旁边一个方露头的契丹军士砍倒,紧跟着他冲上河堤的大群百战军,立即分散各处,与意欲破堤而上的契丹军士展开血战。
李绍城提着刀,对身边的部将和传令兵连连下令,随即传令兵或者奔往其他地方传令,或者奔回营州城向李从璟汇报战况,部将们则各自带着人手,去支援战事艰难的地段。
营州城内,李从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仍旧没有要做什么的打算。
直到被李绍城派回的传令兵,向他传达了李绍城的军报,李从璟也只是让这个传令兵给李绍城带去四个字的军令:“坚守不退!”
“军帅,契丹蛮贼人多势众,攻势又急,李副帅处境艰难,请让卑职前去助战!”丁黑耐不住性子,请战。
李从璟淡漠道:“万人大战,我便是将身边所有近卫都让你带去,又能有多大作用?”
丁黑只是急,不知道该当如何。
见他抓耳挠腮的样子,李从璟笑骂道:“说起来你经历的战事也已不少,事到临头却如此慌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成何体统?别让将士们看着笑话。”
丁黑重重一叹,“军帅,我们呆在这里干看着也无益啊!”
李从璟站起身,走到木栏前,沉默了一会儿,道:“再等等吧。”
“等什么?”
李从璟看向东方,不作言语。
从营州城东门延伸出去的大道,直通原野,此时上面空无一人。
何时有人自东归?
第241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五)
深秋天气多阴沉,天空在灰幕后静默无言,整片苍穹如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只看一眼,都让人觉着压抑。
穹顶之下,远山近野尽是枯黄的落叶、衰败的野草,百里内外几乎没有人迹,唯余几只鸟雀,在光秃秃的枝头扑腾着翅膀,不知要飞往何处。
在这幅苍劲荒凉的图画中,四四方方的营州城被砖石围在一隅,如同一个不知归路的孤儿,张皇四望。从城中主街一直延伸出去的大道,在城内城外都没有青石板覆盖,土黄的路面细沙无数,似如破衣烂衫。
李从璟站在这条大道的城中心,凉风拂动他的衣袍,轻轻作响,他面对望不到边际的东方,不发一言。在大道的尽头,无尽荒野的深处,那里正在进行一场关乎整场战局命运的激战。
没有人从大道上回来,那场李从璟所看不到的战斗,甚至没有半点回响。荒山依旧,古道旁没有长亭,天空中有不知名的大鸟掠过,乘风飞行,俯瞰众生。
不同于身前路的不见尘埃,身后身的战场喧嚣刺耳,铁血和金戈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包围着每一个挥刀挺槊的将士,如挥之不去的梦魇。
“军帅,契丹蛮贼已冲上岸许多人,李副帅恐怕支持不了多少时辰了!”丁黑的声音沉重若大鼓低鸣。
李从璟负手望了一眼天色,出声时只缓缓吟了七个字,“黑云压城城欲摧。”
“军帅……”丁黑很担忧。
李从璟转过身,面对白狼水南岸的战场,微微一笑,“放心,李绍城还能坚持得住。”
丁黑默然颔首,不知该作何言。
半晌,抬起头,丁黑语气坚决,“若要死战,丁黑必不负军帅累日厚恩!”
李从璟先是一怔,随即笑着摆了摆手,“何至于此。”
白狼水南岸,两军将士殊死相搏,鏖战不休。战斗至此,契丹军士已有不少人曾冲上过河岸,但不是死于唐军刀下,就是被赶回了河中,始终无法在岸上站稳脚跟。北岸,耶律敌刺脸色已不复之前那般沉着冷静,眼见契丹军士一波又一波攻势被打退,尸横遍野,血染长河,耶律敌刺甚至动了亲自上场拼杀的心思。
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冲动,心道:“李从璟那黄牙小儿尚且不曾现身拼杀,本帅怎可被唐军逼迫到要亲率近卫冲阵的境地,这岂不是说本帅不如他?哼,李从璟这竖子真个能托大,都到了这份上,竟然还自持身份不肯亲战,当真是死要面子!”旋即又想道,“我契丹大军累日连攻,今又本帅尽起大军与之决战,李从璟竟然不曾多遣一兵一卒增援南岸,当真是狂妄、自大至极,目中无人太甚!”
念及此处,觉得有些不对,又想道:“莫不是那黄牙小儿麾下已经无人,非是他不愿支援南岸唐军,而是已无力支援?若是如此,唐军主力去了何处?不用问,定然是耶律鲁已经发难,唐军主力去阻截他了。如此说来,这岂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好本帅一举将那黄牙小儿击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