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有一将领,闻言附和:“自古大军集结鏖战之地,百姓必遭横祸,生灵涂炭。然,他们有何过错,生于斯长于斯,做了一辈子良民,负担沉重的苛捐杂税,艰难度日。便是如此,一旦所在之地起战事,男子充入军中为壮丁,妇人女子遭受欺凌,运气好的能保全性命,运气不好的被驱赶攻城,死于非命。军帅,军中先生每日教我等识字读书,教授忠义为国为民之理,现见如此人间惨剧,请军帅许末将前去宰了这些梁军!”
他们口中的“军帅”年纪轻轻,不过二十来岁大小,但面容刚毅如铁铸一般,一身气质如尖刀锋刃,让人无法直视。闻听众人之言,“军帅”嘴角动了动,想了想,以他一贯沉稳的语气道:“我等王师,理应救民。”
得了他的帅令,众人回归马队,五百人策马向村庄而去。须臾临近,马队分为三部,两翼成两股支流,左右包围村庄,第三部留驻原地。先前在缓坡上的几人,缓缓行向村庄。
火势不减,他们也终于看清了村中的梁军,听见了梁军放肆的狞笑。
“军帅,下令吧!”先前请命出战的年轻将领急切道,“宰了这帮畜生!”
“军帅”看了一眼半里之外的村庄,正要同意部将的请求,异变陡生。
一道人影冲向村落。
日暮时分,四野光线暗淡,唯独村中大火周围亮如白昼,那人冲向村中,众人只能看到一道黑影。他的速度极快,每跑一步脚后跟就飞起一抹泥土,形如草上飞。
他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他很快就靠近了村内外的梁军,那些正在淫欢和抢掠的梁军。众人看得很清楚,他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长刀。
“此人要作甚?”看到那道人影,白袍书生模样的人惊异万分。
“他要杀人。”请战的年轻将领沉声道。
“他要一人杀百人?”白袍书生失声。
年轻将领沉默了。
“军帅”却平淡道:“他的所作所为,就是这么个意思。”
那道身影的确是要杀人,因为他手中的长刀已经砍掉了一名梁军的脖子,又递进了一名梁军的胸膛。
梁军的甲胄隔住了他的长刀,他弃了手中刀,又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杀向那些向他围过来的梁军,他的身影矫健异常,在人群中往来奔驰,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一合之敌。他杀人的动作极快,以至于有时候他来不及抽出他刺进敌人身体里刀,就放弃了手中的刀,又从身上拔出一把来。
他身上到底有几把刀,众人离得远,看不清楚。
他经过的地方,已经倒下了十多具梁军尸体,四周的梁军从各处围向他,而他也终于从单手持刀,变成了双手持刀。双手持刀后,他的动作更快了些,杀人的效率更高了些,身法也更加诡异起来。
虽然他身边有数十梁军,但场中的形势分明不是梁军围攻他,而是他在冲杀梁军,他永远在前行,永远在挥刀。
“这是一个刀客。”年轻将领说。
“或许,是一个侠客。行江湖路,理不平事。”白袍书生感叹道。
年轻的军帅摇了摇头,对众人道:“他或许是一名刀客,亦或许是一名侠客,但是现在,他是一个为爱拔刀的人。你们听,他在喊,每杀一个人,他都要喊一个名字,你们听见了没?”
“小青。”白袍书生侧耳倾听之后,说出了这个名字。
军帅点了点头。
白袍书生怅然望天,喃喃道:“这或许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但绝对不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这个刀客既然有这般身手,显然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人,他先前不在村中,此时才回来,或许正是因为他外出去闯荡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年少觅封侯。只是可惜,当他回来的时候,梦里的温柔乡已经化成一片火海。他一个人回来,这说明他没有闯出名堂,他回来,说明他疲倦了,或许想家了,只是他可能不曾想到,离家一遭,不仅什么都没有捞着,反而连家都没有了……”
虽不同命,但书生好似能感同身受刀客的心境,说完这番话,他脸色并不太好,“所以他每杀一个人,都要喊一声那人的名字,为爱,为痛,为恨……”
书生不说话了。
军帅沉默了一会儿,“这就是乱世。”
众人心头都有些沉重,听了书生的分析,他们更能感受到乱世这两个字的沉重。
年轻将领抬起头,直视着他一直以来都很敬佩的军帅,庄重的问:“军帅,我们从军,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战斗,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建功立业,为了出人头地,为了封妻荫子,为了在这大争之世为自己和子孙争一份荣华富贵,为了做人上人。
不等军帅回答,虽然年轻,但已是一生颠沛流离的年轻将领激动的继续道:“战争,战争,每有战争的地方,都要死人,军人战死,马革裹尸,百姓横死,白骨露于野。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有一个家,都有父母妻儿,都有爱他和他爱的人。末将自幼失去双亲,深知其痛,但每一场战争,死去的人何止千万,那又该有多少痛?军帅,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杀戮,又是为了什么?死这么多人,留这么多痛,又是为了什么?”
第154章 落魄刀客悲杀人,梁军谋深初接战(中)
年轻将领说完这些话,胸膛剧烈起伏,直视着他们的军帅,希望得到满意的回答。他还很年轻,刚刚及冠,所以有很多事他看不明白。因为还没看明白,所以他有很多疑问,因为疑问,他希望得到答案。
这位才跟随他们军帅不久的年轻将领所不知道的是,同样的问题,早已困扰他们的军帅许久。
“郭威,我且问你,在百战军打下怀孟之后,那里的百姓生活如何?”李从璟迎上郭威的目光,郑重的问他。
郭威怔了怔,回忆起怀孟的情形来,那里在被百战军占领之后,平民百姓都得到了土地、家园,不复有一个流民。
“这是乱世,乱世就有杀伐,就有征战,就要死人。这是事实,你我无法改变。”李从璟看着他,缓缓为他解答,“有一位枭雄说过,天下丧乱,始于人心丧乱,欲治乱世,先治人心。人心不乱,天下可安。这也是我为何要在百战军中普及儒家学说的道理,我希望你们心里都装下两个字:天下。”
李从璟长吐一口气,“一位老将军跟我说过,年轻的时候,他征战杀伐,是为建功立业,直到走得路多了,见过的事多了,人也老了,才知道什么叫作为国为民。什么叫为国为民?这是我希望你们从先生那里学到的东西。”
“郭威,你刚才问,战争与杀戮,带来那么多痛苦与牺牲,是为了什么?而今我告诉你,你且细听:战争与杀戮,是为了没有这些痛苦与牺牲。天下已经乱了,要终止乱象,唯有扼杀乱象。要这天下不再因兵祸而死人,要天下大治,要和平,只有四个字:以杀止杀。”李从璟语气很慢,因为他希望身边的所有人都听清楚,“战争,就是为了没有战争。郭威,你可听明白了?”
郭威沉默了很久,眉头紧皱,他仔细思索着李从璟的话,最后他抬起头,眸中有精光闪烁,“所以,百战军要赢下一切战争,战胜一切对手,方能使得天下安定,不复有杀戮与痛苦,是不是?”
李从璟笑了,“正是。”
他心想,郭威原本是五代乱世中难得的明君,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有心中有黎民苦难的人,才能真正为百姓着想,做出一些对百姓有利之举。
“那个刀客快支持不住了。”一身白袍的莫离这时提醒众人。
满村皆火光的地方,刀客杀了数十人,终于渐渐不支。这本在众人意料之中,一个人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硬撼一支军队。因为军队有战阵,一旦结阵,刀客的刀再快,也只有被剁死的份。
村中的梁军在付出了小半的代价之后,终于汇集到一起,稳住了阵脚,而这个时候,就是刀客的末日。
李从璟对郭威下令,“救下他。这些梁军,一个都不放过。”
郭威欣然领命,马蹄轻盈而矫健的奔出去,对早就蓄势待发的君子都下达了进攻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