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郑驰乐说的那样,他眼里只能看到一件事——他不能被军方清退,在档案里留下不好的一笔。可事实上如果他继续这样当个刺头挂在军队里,档案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因为“刺头”并不比“清退”受欢迎。
而且退伍军人这个名头听着响亮,真正愿意接纳这个群体的企业却不多——因为他们大多是没念多少书就入伍,平日里学的也都是逞凶斗狠的技能,脾气更是因为军队里的高压政策逼得又臭又硬,现在那些讲究用“文化”来给自己产业镀金的企业家们哪会喜欢?
郑驰乐把事情说得太通透了,滕兵终于吐露自己的心声:“乐乐,我一没文化,二没能力,你觉得我退伍后可以做什么?”
郑驰乐说:“你三十了吗?”
滕兵摇摇头。
郑驰乐说:“古人说‘三十而立’,意思是人到三十岁的时候应该真正明确自己的志向、应该有点自己的建树。那时候人的寿命很短,‘人生七十古来稀’听过没?也就是说三十岁对于他们来说,一生几乎已经过半了。他们觉得‘三十而立’晚了吗?没有,他们不那么认为。你三十岁都没到,难道就已经觉得太晚了吗?我们的寿命比他们长,我们的各种条件比他们好,没文化可以学习、没能力可以培养,关键在于你想不想——关键在于你有没有想要为它付出一切努力的长远目标。”
郑驰乐的声音很平和,没有半点激昂的起伏,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滕兵却把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
滕兵转头看向躺在自己身边的郑驰乐,不其然地碰上了郑驰乐那坚毅又冷静的目光。
很多时候郑驰乐脸上都带着笑,所以几乎所有人都会忽视他那双生来就带着几分冷意的眼睛——有着这种眼神的人,骨子里永远不会是白天那个浑身洋溢着热情和活力的开朗少年。
梁信仁跟他们不一样,郑驰乐跟他们又何尝一样?这个少年,从一开始就已经展现出了他的不一般。
滕兵忍不住问:“那你呢?你有什么目标?”
郑驰乐也没隐瞒:“我的目标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想试试沿着选好的路往前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滕兵寻根问底:“选好的路具体是指什么?”
郑驰乐半闭起眼:“总之不会脱出我本职的范畴,也许可以叫它‘医路’吧?挺晚了,我们还是早点睡比较好,免得明天训练撑不下来。”
滕兵在黑暗中点点头说:“那睡吧。”
过了一会儿,滕兵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我以前想过考军官,但这边的军官都是军校毕业后直接派下来的,考上去的机会很小,所以我就放弃了。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还剩一年,我想去试一试。这边竞争太大,我可以考别的地方,别人不想去、别人熬不下去的地方,我也愿意去。乐乐,你这几天要是能抽出空来的话,能给我说点儿建议吗?”
郑驰乐对这方面不是很熟悉,但滕兵能重新拾起进取心是好事。他琢磨片刻,答应下来:“成,不过我也要先去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建议不敢说会有,到时候我跟你一起捋捋思路成不成?”
滕兵说:“那敢情好!”
两个人聊完正事后都觉得眼皮有些发沉,于是都没再说话。
郑驰乐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而这个时候远在首都的关靖泽却还没睡。
他在整理自己的调研报告。
郑驰乐主要研究的是“驱动力”,中心是怎么因势利导地进行人力和资源的调配;他的着眼点却有些不同,他是从眼下最受瞩目的“市场经济”入手进行分析,。
建国初年有过一个以计划经济为主的“起步”阶段,很多资源、很多领域都在政策的规范下被高度整合起来,让华国上下拧在一起度过了最难熬的时期,经济渐渐有了起色。
近十年来“市场经济”的概念却渐渐被提了起来,因为患难过去之后,集中生产、集中发展的弊端暴露出来了:无论哪个岗位上的工人、技师或者职员,工作积极性都由于吃“大锅饭”而大大降低!至于原因?想也知道为什么——人都是有惰性的,既然无论干不干活、无论干得好不好,最后拿到的钱都一样,积极做事的人能多吗?
市场经济就不同了,它没有大锅饭可吃,它的生产量是由市场来决定的,市场对某种商品需求量大,这种商品的生产就可以扩大;市场慢慢把某种商品淘汰掉了,那它就可以停产了。
这就能促使企业关注市场需求,将资源、将人力花在真正有用的地方,而不是一味地比拼指标完成量,不停地产出市面上完全不需要的废品。
近几年来大半国有企业都慢慢地进行改革,企图带领企业从计划经济下只接“指标”埋头生产的老状态里脱离出来,迈入市场经济的大门。
这固然是好的转变,可这时候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市场经济的规范化还没有到位,这一改,就改得许多企业破了产关了门。
关靖泽就是从这些现状出发,探讨菜篮子工程的实施要怎么和正在兴起的市场经济相适应。
关靖泽花了几天时间写好稿子,又将稿件反复改了几遍,才找了个空档去拜访老师陈老。
陈老见到自己的学生也没露出多少笑容,直接问道:“你把调研报告写出来了?”
关靖泽点点头,拿出自己写的东西交给陈老。
关靖泽的稿件陈老看过不少,他对关靖泽的一手好字是很满意的,不过对关靖泽写的东西却始终不太满意。因为以前关靖泽的行文总是文采胜于实际,说白了就是有些浮于表面,说话说不到点子上。
官面文章这么写固然没问题,可要是抓不到关键点、拿不出切合实际的建议,根本没法把你的调研结果转化成可以付诸实践的提案,光有官面文章有用吗?往往放出官面文章都是为了给自己准备施行的后续举措造势,没有这个里子,你就是在那儿夸出花来没人会记住!
陈老敲打过关靖泽很多回,关靖泽交上来的稿子也打回过无数遍,对关靖泽要求非常严格。
这一次他拿到关靖泽的成稿后细细地看了一遍,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这次做得还行,看得出很用心。稿子就留在我这儿,过两天我帮你推到日报那边发出去,现在日报那边正好在做市场经济的专题,你参与一下有好处。不过稿子就算能发表也不代表你有多大的能耐,你再等等吧,稿子发表后肯定会有反响,到时候夸你的人当然会有,但夸你的话你听听就成了;你要听进去的是挑你刺的话,盯着你的眼睛多了,你的种种不足也会暴露出来——别逃避这些意见,趁着你还年轻——趁着你还在犯了错能被宽容的年纪,多听听别人的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关靖泽听着陈老严厉之中带着浓浓爱护之意的教导,心中感动:“我一定会的,老师。”
与此同时,叶仲荣也收到了一份来自淮昌的影印件。
叶仲荣拆开包裹着它的大信封一看,就见到了梁信仁写的信。梁信仁在信里写出自己在淮昌的见闻,着重提到个党校“新生”,叫郑驰乐。
叶仲荣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仔细一回想,侄儿叶曦明去淮昌时可不就遇上了这娃儿吗?
叶仲荣听叶曦明念叨过几次,不过小孩子间的往来他一向不太关注,也没追问过叶曦明别的什么。
没想到梁信仁去淮昌一趟,居然又碰上了这娃儿。
听叶曦明说他是学医的,怎么又跑去党校那边?
叶仲荣微微皱了皱眉,往下一翻,就看到那写了满纸的流畅字迹。
郑驰乐的行文风格非常简洁,每一点都摆足了论据才展开叙述、提出设想,整个文章看下来没费多少时间。
可叶仲荣看完后反倒停下来想很久才把它消化完。
郑驰乐的观点是有一定局限性的,因为他的阅历摆在那、能接触到的事情也摆在那,但他非常聪明地以“点”切入,通篇只提基层、只提实践,没把自己上升到全局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