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皇后抬手掀开了自己腿上盖着的薄毯,撑着桌子站起身,向她走来,她眉间威仪一如从前,可那双腿……
一步一跛,仿似已腿疾多年。
红线震惊。
皇后的腿……莫不是九年前东宫那场火中伤及的?
思及此,红线更是心惊。
那言烨这九年,又是如何过的?
一国之母,身有残疾,必然受各方势力指点,且不说这不详之名会不会令朝野上下异声四起,便就是他们自家皇族内部的那些争斗,便已要夺了人半条命。
而今她却仍稳坐皇后之位……
其间该发生过何种风波?
风波中,言烨这名太子,又该经历过什么?
红线不敢想,也不敢问,目光落向去皇后身旁搀扶的言烨,沉默下去。
皇后见她如此神色,多少猜到了红线方才在想什么,但她不提,他们母子遭遇,不需旁人恻隐。
只问道:“姑娘多年后再归,是为了什么?”
红线不懂皇后为什么这么问。
皇后见她不答,也不强求,转头同言烨嘱咐道:“夜已深,明日还需早朝,太子该回寝安歇了。”
而后回首望向红线:“姑娘若无事,便随本宫一同出去走走吧。”言语间不容拒绝。
只见言烨沉声唤了声“母后”,便再无下文,默许皇后带红线出门。
红线苦道:“我、我有事儿啊!我还虚弱着,我也得安歇。”
但见皇后独自一人一步一跛,她又着实同情,无奈上前勾上她手臂,搀稳她,认命地陪她步入夜色。
身后言烨的身影愈来愈远,红线回头远远瞧了眼,见他只影一人,身形寂寥,便又闭了闭眼,转过头,认真看起路。她被皇后引着向右拐进一条回廊,言烨同他的寝殿便被远远抛在后面,再见不到半点影子。
这时,四下无人,皇后驻足,回身望红线:“当年东宫,多谢姑娘相救。”
红线不可思议:“你竟还会谢我?”又笑,“而今你不怕我了?”
东宫失火那次,皇后看向她的时候,眼底那深深的戒备与恐惧,她可是没忘。
红线本也只是随意一问,没指望皇后回答,不想皇后闻言,却是正正经经、正色答道:“怕。”
便是因此,红线忽而忆起,多年前小太子言烨立在梅树下同她说“怕”的模样,同眼下皇后此番形容比较起来,分毫不差。回味一番,红线莫名笑出声:“你们母子,倒是相似。”
见皇后疑惑看着她,红线便将与小太子言烨初见那时的情景告诉她。
皇后听罢感慨:“烨儿那时,倒是尤为心悦。”
“自然。”红线道,“他那时小小的一人,虽心思重些,但多少还都会闹会笑会戏耍人,白白糯糯是个甜芯的糯米团子。”
说罢,她又想起如今的言烨,旋即撇嘴嘟囔:“不像如今这个,切开后,里头全然漆黑!”
红线的描述令皇后不禁牵唇笑道:“姑娘所言有趣。”
本不相容的俩人,因这一笑,莫名缓和下来。
适时,红线瞥到皇后那双腿,忍不住问道:“你们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因久站以致双腿疲累的皇后,矮身倚上回廊下的栏杆,似没有预料到红线如此在意他们母子,怔了片刻,而后抬眼将红线打量,缓声娓娓道出。
仅第一句,便令红线心神一震:
“其实,东宫火灭后那几年,兄长降职,林家被废,我因腿伤常年卧榻,倒叫东宫与林家两处,只烨儿一人苦苦支撑。”
红线愈听愈心惊,心绪随皇后的叙述而起伏,直到待皇后说完,才逐渐冷下去。
原来,红线之前猜的都没有错。
皇后火后落了腿疾,被容家残存的党羽煽风点火,借势造出一个不详的名声,恰那时林相手下一门生涉嫌贪污,朝中谣言四起,逼得皇帝步步维艰,弃车保帅,将林相降职。
那时,皇后在皇帝的隐瞒下偶然得知自己腿伤程度,便私下唤御医来诊,却不想御医的一句“此生无药可医”令皇后心溃,加之有心人特地传来的几句诛心之言,竟还令她险险生过几分轻生的念头。
便是这时,言烨站了出来,没劝说林相,也没去安慰皇后,只平静接过林家掌权家令,从宫中太学走出来,只身入了风云诡谲的朝堂。
不知他独自一人是如何熬过来的,只知待林相、皇后二人回神,林家经由言烨之手,在朝堂中再次勃升而起。
太子言烨,也变成了而今这一副冷淡形容。
“若当年焚尽的是这丛花草,留下的是树。”
“清寡寂寥之下,这树想必不日也该敛瓣息蕊,再无红梅飘香了……”
红线不自觉忆起,言烨那日廊下漆黑幽深的一双眼,霎时心头一震。
他便是树,他口中,孤树一人挨不过清寡寂寥,可他却还是独自撑起了这个九年。
这时,皇后说罢,又轻声道:“烨儿素日面无喜乐,我知晓他过得不好。但若是能长久平安度日,好或不好,其实并无分别。而今九年逝去,我只愿他能如从前一般,守着自己院子里的那一段梅树桩过下去,而后娶妻、生子,同此间普通人一样。”
“而非因一名连在人前现身都做不到的妖……”皇后看向红线,眼中情绪复杂,“致使自己日日提心吊胆,搅得旁人人心惶惶,还无法同自己父皇、朝野众臣交代,太子与妖邪,为何日日同进同出,同寝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