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派那几个老不死的最会推演,观心镜倘若真的出此大事,哪怕无法更改,也必然会做足准备,不可能就这么贸贸然地让一个掌教,一个长老受此重伤。他漠然道,不过是加以利用罢了。
谢忱山抚掌而笑。
那便没错了。
道嗔饶有趣味地说道:连魔尊也敢利用?
谢忱山摇了摇头。
这番算计之中,必定没有魔尊的身影。不管他们是否事先预料到会有这般变化,白术和白昭伯当真几乎垂死,再凶险的谋略都不可能将他们牺牲至此。
所以魔尊,是棋盘上的意外。
既然说到魔尊小方丈慢吞吞地拖长声线,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谢忱山的身上,已经过去一年有余,无灯,你是怎么想的。
道嗔也道:万剑派中,可有合适的应对之策?
谢忱山敛眉,温和地说道:多谢师父师兄关切,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
不知何时,小方丈的脸色已经彻底沉寂了下来,精致的小脸上古井无波,仿佛一口陈年旧井。倘若赵客松看见现在的方丈住持,必然不会再以为那不过是个孩童。
身披方丈袈裟的小光头淡漠地说道:你已经决定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忱山笑着摇头。
道嗔惊讶地笑起来:难得看到你下不定主意的时候。谢忱山自来就是个有主意的性子,可几乎没有这种犹豫的时候。
谢忱山道:师兄这话便是高看我了,师弟不也是人?
住持方丈无奈地看他一眼,那嫩.嫩的童声苍老地说道:你要不是人,我现在正好能一掌把你给劈了,省了这么多事。
谢忱山朗声大笑。
他离去的时候,道嗔仍然留在禅房内。
道嗔淡淡地说道:无灯似乎对魔尊有些留念。
谢忱山几乎是道嗔一手给带大,他对谢忱山情绪的把握几乎不曾出错。他似乎是有些担心,才会忍不住说出这番话:师父,可需要我
披着住持迦挲的小和尚摇了摇头。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光脑袋,淡漠地说道:道嗔,我教会给每一个弟子的第一件事,你们可曾记得?
道嗔双手合十,低头说道:一切选择皆有空,随心便是。
小和尚从桌面跳下来,迈着小短腿走到了道嗔的身前,抬手摸了摸道嗔的额头,就像是当年照看着还小小的道嗔一般,平静地说道:任何人都无法替旁人做出抉择,不管无灯想做甚,又要如何去做,那都是他的主意。随他去。
道嗔叹息。
是弟子陷入迷障了。
无灯回寺中的最初几日,华光寺内可真是热闹。
那底下的师侄们都被谢忱山压着挑了个遍,直到这个时候赵客松方才感觉到之前大师对他当真是温柔了。
他听着远处连绵不绝的惨叫声,不由得闭了闭眼。
身旁师兄温温柔柔地说道:莫怕,无灯师叔只有对那些偷懒的师侄才会这般严厉,赵师弟如此认真刻苦,是不会被师叔特地教训的。
赵客松咧了咧嘴,觉得短期内还是无法摆脱这个念头了。
只是
他的视线忍不住看向屋檐之上。
那里无声无息坐着一头魔物。
魔尊似乎眼中只存在着谢忱山一人,在入了寺中,也和从前一般安静地跟在谢忱山的左近。
赵客松不能理解这究竟是怎样的执念,毕竟倘若只是这般跟着,对魔尊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待谢忱山训练完那批师侄出来的时候,魔尊便轻飘飘地从屋檐落下,坠在谢忱山身后。
如是反复,已经过去十日。
谢忱山回到禅房歇息的时候,魔尊也在他的对面坐下。
谢忱山不紧不慢地说道:魔尊这些时日,对我这些师兄弟,师侄们的感觉如何?
魔尊被问及到了这个问题,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血眸泛起一些看不透的神采,片刻后才说道:好吃的,不太好吃的。
好评价。
谢忱山面带微笑地想着,要是让几个暴脾气的师侄们知道,在不知道眼前这头魔物是魔尊的前提下,怕是要暴跳如雷干起来了。
毕竟就算是在佛修之中,也有修习怒目金刚相法门的。
那魔尊看赵客松如何?
赵客松指的是谁,魔尊好歹还是有些印象的。
他干脆地说道:不,能吃的。
谢忱山挑眉,他突然想起一桩事,忍不住问道:魔尊看待旁人,便是划分能吃,与不能吃的?
魔尊似乎觉得谢忱山的说法不对,便僵硬地摇了摇脑袋。
他伸出一根冰凉苍白的手指,指了指谢忱山。
然后指了指外头。
便是谢忱山也忍不住微愣。
魔尊的划分很清楚。
他划分的并非是能吃,与不能吃。
而是谢忱山,与谢忱山以外的东西。
谢忱山短暂地扫去那些无端的猜忌与算计,清冷的嗓音也柔和了下来。
罢了。
他想。
除去算计,除去猜测,他也有他单纯想知道的,最纯粹的事情。
魔尊还记得我?
当初魔尊说欢喜,谢忱山是不信的。
可到底非是无情之人,谢忱山又怎么能够一概都无视掉这其中种种孺慕也好,亲近也罢的情感?魔尊哪怕确实无心,却当真有着些许情感。
可若非有着从前的因果,如今谢忱山怕也是不会轻易动容。
谢忱山这道简短的话语,不知是哪里戳中了魔尊,使得他忘却了人的速度没有这般快,猛然抬起的头颅几乎要折断了脊椎,俊美苍白的面容露出僵硬的笑容。
魔尊,记得,味道。
魔物的眼眸宛如渗血,透着冰凉的愉悦。
是,那个味道。
几乎刻在骨骼上的记忆,是扭曲了多少遍都无法抹去的味道。
谢忱山长长舒了口气,抬手盖住了眼。
几息后,他起身,走到魔尊的面前。
魔直勾勾地看着他。
哪怕现在谢忱山是为了杀他,他怕是也一动不动,就这么看着他。
谢忱山确实怀念,也着实喜欢那头傻乎乎的小魔物。
可当真在观心镜中得到验证,甚至知道那头小魔物现在活得好生生的时候,此中处处诡异便再度浮上心头。
魔尊的出生确实古怪,而他的存在,更是超脱于世间,别有不同。
谢忱山试探着伸出一只手,便被魔物紧紧地攥着。
是魔。
也是凶煞之物。
然现在被紧紧攥住的手腕贴合在一处,温暖与冰凉的触感互相渗透着,谢忱山只觉得有几分古怪的可爱。
魔尊确实不是人。
也当真是不懂。
可谢忱山找到他不懂的原因了。
当初既然喂了你血肉与心,便已经足够净化你那身晦气与魔意。谢忱山轻轻说道,不然他醒来,室内就不是满是淡淡佛香的花瓣了,怎又变成这般模样?
他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并非当真是在询问魔尊。
苍白僵硬的魔物却是听懂了他的话,喉咙古怪地咕咚了两声,像是有什么口器,亦或者是奇怪的蜂鸣摩擦在一处。两根触须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有些紧张地摩挲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搭在谢忱山的手腕上。
于是谢忱山的手上,便同时搭着三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