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你的嘴巴一如既往的甜。”他气定神闲的眨了眨眼,问道:“现在你如何做,别说我没告诉你,成王一定会在薛家案子上动手脚,今日要知冯裕堂的罪容易,脱薛怀远的罪却很难。”他盯着姜梨,似乎是无心之语,“你最看重的,不是替薛怀远脱罪,不是么?”
姜梨顿了顿,的确如此,光是给冯裕堂定罪,这不难,冯裕堂本身就是一个浑身都是污点的无赖。光是说到冯裕堂,这案子还不足以让皇帝亲自督办,就算牵连上了永宁公主,最多也是得一个任用不利。要想剥开薛家一案的阴谋,就得点出永宁公主有心陷害薛怀远入狱一事,那些脏水都已经泼到了薛家身上,“证据”也都确凿,在这样的情况下,洗清薛怀远的罪证,实在是有些难。
不过,她尚且还有一个机会。今日的提审,与其说是由周德昭来主导的提审,不如说是由她来控制的“廷议”,洪孝帝有心想要借着她这把刀来削弱成王,主动给了她这个机会,她就会好好利用。只要最后的目的都是一致的,被人当做刀又如何?
“他有备而来,我们准备的也不在少数。”姜梨笑道:“倒是国公爷能为我的事挂怀,姜梨不胜荣幸。”
姬蘅道:“你不必花言巧语讨我开心,今日提审,我又不能多说一句话。不过看你的样子,是有了应付的办法。那就好。”他不紧不慢道:“你的命还在我手上,我可不希望我还没来得及收债,人就没了。我虽然不喜欢做生意,却也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姜梨“噗嗤”一声笑起来。
她有时候觉得,姬蘅喜怒无常,像是日日呆在黑暗深渊里的人,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候却又觉得姬蘅嘴上虽然讨厌,却也挺有趣的。最重要的是,他是聪明人,聪明到能窥见她秘密的一角,却从不妄自再深究。
这大约是他的骄傲,却也显得君子。
虽然姜梨也知道,“君子”和“姬蘅”两个字,原本就是不相干的两头。
叶世杰看着姜梨和姬蘅熟稔的说话,一直默默听着没有看口。姬蘅没有避讳他,不知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因为他是姜梨表兄而产生的信任。但叶世杰心中对姬蘅和姜梨的关系却十分狐疑。
一个国公,一个首辅千金,姬蘅和姜家从无往来,又如何和姬蘅关系这样亲近?
姜梨道:“时间不早,要是想要闲话,改日也好,今日还有正事,我们先进殿吧。”
姬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梨就同叶世杰一起往殿上走去。
纵然心里再多疑问,眼下也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叶世杰只要按捺住心中的想法,先进去殿中。
殿中已经来了不少臣子,皆是今日来“廷议”的臣子。多年以前,先皇在世的时候,但凡朝中有许多拿捏不定的案子,事关重大,都会召见大臣来“廷议”。那时候“廷议”多半都是宗室。先皇在位后些年,宗室衰微,“廷议”更加开放,普通臣子也能参与。
今日本是提审,倒也不必这般劳师动众,但看过折子的洪孝帝偏偏选择了“廷议”,还让姜梨来主导,这其中的意味就令人深思了。不过是一个县吏的案子,哪里称得上什么“重大”,弄成这幅样子,一些聪明人就开始猜测,其中是不是还有别的隐情。
叶明煜见姜梨和叶世杰一道进来,这才松了口气。他就怕成王找姜梨麻烦,看姜梨安然无恙,这才放心。
姜元柏也看到了姜梨,对姜梨微微点了点头,他自己尚且自顾不暇。这案子是他嫡亲的女儿亲自搅和出来的,许多同僚都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又看着姜梨,颇有深意。
成王站在一端,冷眼瞧着姜梨一行人,瞧着他的样子,十分阴冷残暴,令人胆寒,即便姜元柏叶明煜在这里,也丝毫不肯收敛。
还有许多熟人,譬如柳絮的父亲柳元丰柳大人,季淑然的父亲季彦霖,姜梨还看到了沈玉容。
沈玉容来的偏晚了些,不过他一进殿,许多朝臣就涌了上去,纷纷热络的与他打招呼,颇有些上赶着讨好的意味。沈玉容面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他容貌俊美,温文尔雅,在这朝廷之中,如一股清流,惹人注目。
叶明煜也看直了眼,道:“那小子是谁?这么年轻,我看着官儿做的不小吧?长得还挺俊,阿梨你要是和他……”叶明煜瞥见一边叶世杰的眼神,便又活生生的将“在一起”三个字咽了下去。
虽然如此,姜梨却也能猜得到叶明煜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不由得在心中冷笑。
光是那张面皮,沈玉容的确是很能唬人的。要知道当初他只是个秀才的时候,就有许多富家小姐上赶着要嫁给他。如今他做了官儿,穿的华贵,气质越发出众,倒是比从前更加招人稀罕,难怪永宁公主见了,不惜谋害自己这个正室也要嫁到沈家。只是这样的沈玉容对姜梨来说,却更加陌生,更加厌恶,更加看不起了。
沈玉容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顺着目光一看,便看到不远处,面带刀疤的汉子身边站着的娇小少女。
那少女容貌清丽,身材窈窕,正是十五六岁的好年华,如树上新开的梨花,清新可爱。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眉目间自有灵秀之气,坦然开阔,一时间竟是让人看得移不开眼,又觉得她的眼神似曾相识,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沈玉容看着姜梨出了神。
叶世杰眉头一皱,沈玉容这个中书舍人他是知道的。平日里上朝偶尔也见过几次,沈玉容待他算是温厚了,性子也极好,在朝廷中的人都愿意与他交好,但不知为何,叶世杰却不怎么喜欢这个小沈大人,总觉得他做事太过圆融。短短的时间里就做到中书舍人的位置,没有什么敌人,这怎么可能呢?
叶世杰自己做了官后,就晓得官场上有多黑暗。如沈玉容这般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之人,自然算不了多干净。明明不干净还要做出光风霁月的样子,未免就有些沽名钓誉了。
叶世杰侧身挡住姜梨,对沈玉容拱了拱手,道:“沈大人。”
沈玉容回过神,对叶世杰回礼,目光却盯着姜梨。
他见过姜梨,早在当初永宁公主受伤时候的明义堂校验上,他就见过姜梨。依稀记得姜梨弹得一手好琴,可与芳菲媲美。是姜元柏的嫡长女。对姜梨的过去,他也知晓一二,当初因谋害继母被送去寺庙,回来之后短短数月便能在首辅府上站稳脚跟,可见不是个没有头脑之人。
要说和姜梨的关系,沈如云如今要嫁的周彦邦,辗转说起来,最初还是和姜梨定的亲事。如今姜梨又插手了薛怀远的案子,沈玉容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这姜梨与他本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干系,冥冥之中又好像有一条绳子,愣是将他们牵扯到了一处,于是桩桩件件,都有姜梨的影子了。
他看着姜梨,姜梨也看着他,女子这样直视着陌生男子,可算是很大胆了。但沈玉容能清楚地感觉到,姜梨看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慕。有的只是看陌生人的冷漠,似乎还藏着一点别的什么东西,但他再看,却又瞧不出来了。
等沈玉容还在犹豫要不要与姜梨也打个招呼的时候,姜梨已经移开目光,像是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自己多费一丁点眼神似的。沈玉容愕然了一刻,随即自嘲的笑起来。
是了,姜梨不是芳菲,也不是永宁公主,自己对于她来说,本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这样的反应才对。但不知为何,沈玉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与叶世杰说话的姜梨,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说着的时候,内侍苏公公已经带着人从殿后走来,洪孝帝到了。
本朝朝律松散,便是上朝的规矩也不如先皇时候严密。有人说这是因为洪孝帝势单力薄,旁人对洪孝帝无所畏惧,也不知皇帝这位置能做到几时,因此都是有恃无恐。
从前姜梨也以为洪孝帝虽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中庸,但也说不上什么千古难遇的明君。但自从知道了姬蘅的打算后,姜梨就晓得,自己对洪孝帝的判断,大约是大错特错了。姬蘅此人虽然把持朝政,玩弄权术,但最是心高气傲,要他俯首称臣一个废人,怕是做不到。在三方势力中,他选择了洪孝帝,自然是因为洪孝帝值得他扶持。若是姬蘅志在最高的位置,日后洪孝帝就是他的对手,如果洪孝帝不堪大用,选择这样的对手,是侮辱了他。
如果姬蘅不是志在皇位,而是有其他打算,那洪孝帝于他来说,是利用的刀也好,站在一条船上的同盟也罢,都不会是池中物。
这皇帝,一直都在扮猪吃老虎,未必简单。
洪孝帝在高座上坐下来,其他臣子列位,金銮殿上的沉默,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由周德昭之请,桐乡百位百姓联名,召集廷议,重审薛家一案。
姜梨的心激动起来,随着文武百官伏下身叩谢圣恩,拢在袖中的手指,已然握紧成拳。
成败在此一举,今日一战,便是薛家洗尽冤屈,掀开真相一角的关键,她势必全力以赴,纵然成王阻拦,不过是不死不休!
宫殿巍峨雄伟,朝堂之中站着的文武百官,有的是姜梨陌生的,有的是姜梨熟悉的。有的曾为枕边人,今朝为死仇,有的曾是陌路,眼下成血亲。
洪孝帝高高在上,看向周德昭,道:“周爱卿,开始吧。”
周德昭起身站出,恭敬称是。对身后人吩咐,不过片刻,身着囚衣的冯裕堂便被人带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