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仔细盯着她,对方的神情仍旧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就这么无悲无喜已经过了千年万年,世上再也没有任何能让她牵挂的事。姜梨道:“胡姨娘。”
胡姨娘,是姜府大房里唯一的姨娘。姜家虽然家大业大,家族内部不如表面的和睦,但有一点姜梨觉得也还好。便是姜家的几个儿子,姜元柏姜元平还有庶子姜元兴,都只有正房所生的嫡子。纵然有姨娘,也都是没有儿子的。听说姜老大人宠妾,生了姜元兴,为此做了许多糊涂事,姜老夫人恶心那宠妾,连带着对姜元兴不喜,不仅如此,还正门楣家风,不许儿子们让姨娘诞下子嗣。
而胡姨娘,就是整个姜府里,唯一诞下子嗣的姨娘。
当初胡姨娘是姜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姜老夫人坐主给姜元柏开了脸,后来叶珍珍嫁进来三年无子,通房丫鬟却先怀了孩子。原本姜老夫人要给这丫鬟一碗药,不让生下来的。但叶珍珍心软,主动求情,还是让孩子生下来了。
生下来是个女儿,就是姜家大小姐,不久之后姜梨就出生了。那位通房丫鬟便顺势成了姨娘。听人说,胡姨娘不争不抢,为人和善,和叶珍珍很合得来。叶珍珍生下姜梨不久病故,胡姨娘很是消沉了一阵子。
再后来,季淑然进门,姜梨两岁的时候,那位姜家大小姐在花园里玩的时候,不慎从假山上摔下来,没救了,从此后,胡姨娘日日夜夜伤心,几乎要得了癔症,成日守在院子里抱着枕头唱摇篮曲,几乎不在众人面前出现了。老夫人感念多年主仆情义,仍旧找丫鬟伺候着她,反正姜家不缺这点银子,权当多了一双吃饭的筷子,也碍不着什么事。
胡姨娘看着姜梨,轻轻低了一下头。
姜梨内心闪过一丝疑惑,人人都说胡姨娘有轻微的癔症,姜梨也只在家宴上远远的见过一回,这会儿凑近看,这位胡姨娘虽然神情平淡无波,但一双眼睛却并非是疯了后才会有的浑浊。这和薛怀远不同,她只是飘忽,却是清醒的。
姜梨内心思忖几番,忽然道:“今日阳光很好,这里似乎离胡姨娘的院子也很近,胡姨娘,我去你那里坐坐,你应当不会拒绝吧?”
几人都怔住了。
白雪和桐儿是不解,姜梨和胡姨娘一点儿往来也没有,胡姨娘在府上也如透明人一般,姜梨为何要主动与胡姨娘交好。
胡姨娘身边的丫鬟亦是惊讶,大约她们在姜府里过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除了老夫人,似乎没有人记得起她们。可能连姜元柏都忘记了自己曾有过这么一位姨娘,但姜梨的态度亲切,唇角含笑,让人难以拒绝。
姜梨只是笑着看向胡姨娘。
过了一会儿,胡姨娘轻声道:“好。”
胡姨娘的院子,比姜梨的“芳菲苑”还要偏,至少经过一些事情后,明面上季淑然是不敢苛待芳菲苑的。但胡姨娘的院子,姜梨只能说,若非自己知道胡姨娘,大约都要怀疑,这院子是给一个姨娘住的,还是给下人住的。
或者说,季淑然姜幼瑶身边的贴身丫鬟,住的地方也比胡姨娘要舒适一些。这院子小,却一点儿也不影响冷清的感觉。没有什么用来装饰的地方,屋子里,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当了。
胡姨娘的丫鬟去给姜梨倒茶,姜梨瞧见,屋里仅有两个茶杯,那茶壶还是缺了口的。至于桌上的点心,更是没有。
丫鬟有些尴尬,胡姨娘却很自然,仿佛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她眉目间云淡风轻,姜梨以为,她看起来更像是青城山尼姑庵里的尼姑,无欲无求,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
“胡姨娘这里真是很冷清了些。”姜梨道:“冬日里,怎么连炭火也不生一盆。”
那丫鬟似乎终于找着了个能做主又肯为她们说话的人,委屈的都要哭出来了,道:“奴婢们去厨房那炭火,厨房给的炭火,全是生了潮的。便是晾干了在屋里生,也是最下等的炭,熏得屋里直咳嗽……二小姐若是可怜咱们姨娘,便去厨房那头说一声,咱们姨娘今年冬日都冻伤了好几回了,膝盖都是旧伤。”
姜梨道:“为何不去找母亲呢?当家权利都在母亲手中,这点小事,母亲会为你们做主的。”
丫鬟顿时不说话了,胡姨娘道:“无事,习惯了,我不冷。”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轻轻地,若不是仔细去听,几乎要听不见。姜梨瞧着她,这位妇人绝不是一个得了癔症的人,她在自己面前,也没有掩饰自己清醒的意图。她要掩饰的人不是自己,她要坦白的对象是自己。
为了什么?
姜梨笑道:“我听说,母亲刚生下我的时候,胡姨娘还经常抱我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事情我记不大清了,看见胡姨娘觉得陌生了许多,但又觉得,其实是很亲切的。”
这当然是姜梨胡诌的,她并非真正的姜二小姐。但即便是真的姜二小姐,也决计记不得这些事情了,毕竟当时的姜梨实在太年幼。
但这句话却像是勾起了胡姨娘久远的回忆,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慢慢的道:“是啊,当年……”
她没有再说下去。
姜梨道:“当年,大姐姐从假山上摔下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白雪和桐儿惊得说不出话来,虽然胡姨娘眼下看着是个好人,但当着一个母亲的面说起过去的伤痛,万一胡姨娘一个崩溃,又犯了癔症,这可怎么是好?
胡姨娘的丫鬟却像是得了什么可怕的消息,微微颤抖着身子。
胡姨娘的目光看向姜梨,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快的闪过,她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问问,当年大姐姐的死,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比如,她是被人害了呢?”
她说话大胆而不避讳,一个重击接一个重击,丫鬟们都不知应当用什么表情才合适。但姜梨神情平静,仿佛问的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但胡姨娘平静的神色被打破了。
她说:“二小姐,慎言,有的话,这府里是不能够说的。”
“所以姨娘你才要装作癔症,假意不知其中隐情,装聋作哑,才能侥幸活着。却又日日受着锤心之苦,在女儿的死中走不出来。”她扫了一眼屋里桌上的东西。
姜家大小姐是早夭,不得入姜家祠堂。胡姨娘就把姜大小姐的牌位摆到屋里来了,日日供奉,屋里也是长年残留着香烛的气味。桌上还有一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拨浪鼓什么的,可见胡姨娘到现在,心里还放不下。
这么多年了,她应该放下了,如此耿耿于怀,放不下,心里难过,无法释怀,是不是因为,自己女儿的死有内情,实在冤屈。她不甘心,又没办法,只能这样包含着愤懑和仇恨,隐忍的活着。
但一刻也不敢忘。
姜梨瞧着她,温和的额开口:“胡姨娘,倘若大姐姐还在世的话,今年也该出嫁了。她比我大一些,应当生的很美。”
胡姨娘微微闭了闭眼,姜梨瞧见她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握紧,复又松开。她看向姜梨,道:“二小姐,妾身什么都不知道。”
姜梨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是么?那真可惜。”她站起身,状若无意的拍了拍衣裳,道:“我本以为,倘若这其中真有什么隐情,或许我还能帮上一些忙。倒不是我要帮胡姨娘,我只是为大姐姐可惜罢了。”
胡姨娘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姜梨招呼桐儿和白雪往外走去,边走边道:“今日我还有事,便不再这里久呆了。胡姨娘这里没有炭火,实在太冷了些,倘若姨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大可以来芳菲苑找我。芳菲苑有足够的炭火,也不冷,我想姨娘应当多来芳菲苑坐坐,毕竟……曾经我娘与您,也是很好的。”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回头,径自跨出了门去。
胡姨娘没有看她了,只是专注的看着自己杯里的茶。那茶叶是粗糙劣质的茶,还是丫鬟小心的存放起来,只等着有客人的时候拿出来喝,只是这院子常年没有客人。茶水放的久了,屋子里又潮湿,已经变了味。
丫鬟道:“姨娘……”
胡姨娘轻轻叹了口气,她道:“二小姐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