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不是个胆大的, 见两人都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海棠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让人忍不住怀疑这时候要是放个蛋上去, 都能给直接煮熟了。
“我我我我不是说我, 我想当, 当当当朝廷命馆!”一句话好半天都没能利索地说出来, 这个小家伙恨不能把自个儿的头给埋到胸口去,“我又不识字,又不会说话, 又胆小, 又没有学问……”连着说了一长串自己的缺点之后, 这个小家伙停顿了一下, 才继续说了下去,“肯定是没法当官的。”
“我就是,就是, 就是……”“就是”了好半天,也没能说出后面的话来,这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在顾临安和厉南烛的眼中,就是个小孩儿的家伙, 就沮丧地垂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他还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连句话都说不好。
厉南烛见状瞥了他一眼,忽地弯了弯眼角,替他把话给接了下去:“就是觉得很开心?”
“对!”一听到这话,海棠的眼睛就立时一亮,但随即,一对上厉南烛的双眼,他又觉得面上一热,忍不住再次低下头,错开了厉南烛的目光。
厉南烛倒也不在意这个,只是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番,而后移开了视线,好似不经意一般地开口:“但是你可知道,大多数人在听闻这样的消息之后,只会觉得那个与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国家,是那样的遥远,”没有焦点的视线落在窗外未被灯火点燃的黑暗中,厉南烛的语气没有太大的起伏,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顶多感叹一句“这个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而后便继续自己原先的生活,从未想过那些事情,会有那个可能,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并非觉得困难,并非觉得遥不可及,只不过在那些人的心目当中,男人如这般跪伏在女人的脚下,才是常态。
海棠闻言不由地微微一愣,眼中浮现出些许茫然的神色来。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都有点弄不明白,为什么在听到有关那御朝的一切的时候,他的内心会生出那样激动欢欣的心情来。分明不管怎么样,那些天大的好事,都是不可能落在他这样一个下-贱的小倌身上的,不是吗?
“可是……”胸口翻腾的情绪让他忘记了羞怯,下意识地张口想要辩驳,“我就是……很高兴啊……”
没有理由地——感到高兴。
厉南烛转过头来,盯着这个面上还有些许迷茫与不安的神情的少年看了一会儿,蓦地勾唇一笑:“你很好,”她说,“比那些识字,会做学问,口才好,胆大的人还要好。”
哪怕他什么也做不到,单单生出这一份心思,就已超过了那些人太多。
若是在见到一幅美好的前景图的时候,连艳羡与期盼都无法生出,那就实在是太可悲了。
看着这个被自己的话给弄得一愣一愣的少年,厉南烛弯了弯唇角,没有再多给他解释什么,只是抬起酒杯,朝他一扬,便自个儿仰头饮了。
顾临安侧头看她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也如她一般,将手中的瓷杯朝海棠微微扬了扬。
被两人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小家伙红着一张脸低下头去,抬手揉了揉眼角。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在刚刚的那一刹那,他的双眼竟有点发热的感觉。肯定,肯定是昨天夜里没盖好被子,着凉了。
远处高台上的女人们跳完了一支舞,利落地从高台的边缘直接跳了下去,被底下仰着头的男男女女给接住,高声笑闹起哄,那热闹欢腾的气氛,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让人感受到。
“据说这样,能够从这些人的身上,蹭到一些先祖赠予的运气,接下来的一年里面,都能心想事成呢。”笑着给顾临安介绍着当地的风俗,厉南烛睨了他一眼,“要不要过去一起蹭一蹭?那些跳祭舞的,在庙会结束之前,都是不会走的。”
每年的这个时候,便是最为羞怯的男子,也都会红着脸,往那些女人的身上碰上一碰,期待着自己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能遇上如意女郎。
当初她也曾经凑过去一块儿玩闹过,只不过越到后来,对于这些事,她的心思就越淡,也就如这样在远处看一看了。
“不必了,”顾临安摇了摇头,“懒。”
厉南烛:……
这个理由,大概是她有史以来听过的最简短最诚恳的了,她很服气。
旧时的祭祀很是隆重冗长,有的时候,一整天都得耗费在这件事上,花费精力金钱无数,如今墨学推行,那繁复的仪式倒是缩减了许多,可祭天终究是一件大事,不可能草草应付,是以这一套事情做下来,也少不得要大半个时辰。
厉南烛一直觉得,这庙市的出现,说不定就是因为这祭天的仪式太过耗时,底下的人待不住,才折腾出来的。
望着那高台上换了一拨的人瞧了一会,顾临安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些。
这云城的祭祀与御朝的不同,没有那些赞颂与跪拜,反倒更多的是一些舞蹈与乐曲,倒是显得没有那么乏味。
“刚才那位老板口中的‘陛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顾临安开口问道,“说的是苏老城主?”
尽管对方改口得很快,但顾临安当然不可能漏听这两个字。
其实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回答,顾临安只是有些好奇,为何一个早已归附他国的国家,竟还有人敢这般称呼他们原先的王?而一个勾栏的老板,又怎会知道一国之君的身份?
他可不觉得,两人若是在云城归附之后相识,那位老板会这样称呼对方。
“啊,”听到顾临安的问题,厉南烛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没错,就是她,她原来不是云国的国君吗?”她倒是一点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理所当然的模样,让顾临安不由地轻挑了下眉梢,“这里的人都叫惯了,没那么容易改口。”
“这里的人?”难不成这样喊的,不止这迎春阁的老板一个?
“对,这云城的人,”厉南烛笑了笑,“都是这么喊她的。”
所以她才说,这家伙是她见过的所有国君里面,最不像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了。
平日里出行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身份也就罢了,还从来不像寻常的君王一样,身边总跟着一群人护卫,走哪儿都跟巡游似的,就跟普通外出游玩的百姓一样,身边跟两个女侍算是完事——要不是宫里的人非得坚持,说不定她连那两个女侍都不会带上。
厉南烛一直都觉得,这人能活到那么大年纪,都还没被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杀手给弄死,也是一件挺不可思议的事情。
反正当初厉南烛和对方一块儿上街的时候,见碰上的人个个都笑呵呵地喊那个老家伙喊“陛下”的时候,着实是被惊到了,偏生那位老人好像对她的惊讶丝毫未觉一样,笑眯眯地就应下了。
……也是个不怕死的。
“我总归也活不了几年了,等我死了,她们自然就会改口了,”一点儿都不担心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位正牌“陛下”会因此而心生芥蒂,这位满面皱纹的老太太笑得一脸慈和,“就让我在死前再多听几年呗。”
“将军不会将这事说出去的吧?”将某位老人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学了个惟妙惟肖,厉南烛忍不住摇着头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人,她也就碰上了那么一个。
她也去见过其他那些国家的国君,可那些人,不是恭恭敬敬,就是唯唯诺诺,又或者心怀怨怼,包藏祸心,实在太过无趣。
厉南烛没兴趣去羞辱折磨那些战败之国的王室,却也不可能那样轻易地放虎归山,该杀的便都杀了,不该杀的,就划块地,将人圈进在那儿,好吃好喝地养着。
侧头凝视了厉南烛半晌,顾临安微微一笑:“看来南烛与苏老城主的关系,确实很亲近。”
每次提起那个人的时候,她的脸上,都是带着笑容的,如初春的阳光般和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