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能送份厚礼,回报一点当日相助的恩义。他见过她以花草饰成华袿飞髾的模样,便命御府令制了一份最时新的袿衣,派人送去甘家香堂。
本来打算大张旗鼓地办了这件事,教所有人知道,这女子是他韶王李重耳保护的人,绝不可以再受一点欺辱……但是霍子衿拼死劝谏,一力阻止他如此恣意妄为。
“殿下也看得清楚,那女子当时就不要你帮忙送货,性子倔强得很,怎会欢喜你如此张扬行事?凡事过犹不及,一旦被她反感,岂不是有违你答谢人家的本意!殿下以德服人,德威并重,可不能让这威字压过了德字……”
“你废话可真多……”
也只好听从了他,只教身边校尉,隐姓埋名地送去甘家香堂,不准暴露身份。
但这不是看中,不是喜欢,绝对不是。
他……曾经深深知道,什么叫看中,什么叫……喜欢。
绝对不是。……
“只是答谢而已,她帮了我的大忙。”李重耳加重了语气:“阿娘也教导过我,受人滴水之恩,生当涌泉相报,这有什么奇怪?”
阴凤仪身为侧室,依照礼仪,并无资格承受儿子这一声“阿娘”,李重耳真正的“阿娘”乃是皇后庄氏,对生母应当唤作“阿姨”才是。然而这母子二人素来亲密,私下里都以亲母子相称。此时见得儿子煞有介事地否认,阴凤仪哪里肯信,嗔怪地伸出手指,凌空虚点他一记:
“只是答谢?阿五,你学坏了,编瞎话糊弄阿娘。你若看中了她,就纳作侍妾好了嘛,你明年就结婚了,正应有几个得力的侍妾照顾,教阿娘也安心。”
偌大一个猗兰宫,本来甚为幽雅宁静,刹那间却被一个少年人越来越高的语声灌满了。
“谁要侍妾,谁要结婚?我早就说过不要。”
李重耳双手按在膝头,腰背笔挺,浓眉斜扬,紧绷的唇角满是桀骜之意:
“四境未平,何以家为。现今我大凉边关告急,姑射、陇安,随时将起烽烟,谁要结什么婚!我大好男儿,正应驰骋疆场,守卫家国平安,待我立下赫赫战功,找到心爱的人,再结良缘不迟。”
“多大年纪了,还说这种傻话。”阴凤仪轻叹一声,神情中隐隐现出一点黯然:
“那柔然的亲事,是可汗社伦亲自来我大凉与圣上议定的,岂能你说不结就不结。此次柔然使团到来,为的就是议定明年婚礼之期,后日的陛见,你也要出席,要亲自将聘礼交与使者,如今却又说不要结婚,混闹些什么?”
“我不想娶襄星公主,不要见柔然使团,不要参与陛见,不要准备聘礼,不要结婚!”
李重耳本就郁郁满腔,提及此事,更是焦躁难耐:
“明日我就去求圣上退婚,叫柔然使者回去禀报,让那襄星公主另择良配!”
“胡闹!两国结亲,你以为是小孩子家做游戏?”
“我不想娶她。不想!”
室中的温馨暖意,忽然有些僵冷,仿若窗外吹袭的冬风,也卷入了这帷幕重重的深宫。一旁侍立的侍女红帛,不失时机地奉上刚刚煎好的热茶,阴凤仪接在手中,却没有即饮,只默默凝视着盏中袅袅升腾的白雾。
“你须知道……”她缓缓开言,语声低沉,略带悲凉:“翟笙笙已经是梁国的皇后……”
李重耳一言打断,仓促得声音都有些尖锐,仿佛再多听一个字都难以担承。“我知道!”
“那你为何这样不想结婚?”
“我不想娶和亲的公主!两国邦交,该和则和,该战则战,为何总是要以婚姻交换?逼迫一个又一个的好女儿远嫁他乡,与……与家人生离死别……”
阴凤仪只默默凝视着儿子,只见他一脸无所谓的神情,按在膝头的双手,却已紧握成拳,发出咯咯微响。
作者有话要说:宗正和少府都是九卿之一,宗正管宗族事务,少府管宫廷内务,御府令是少府的一个部门,专管衣物。
☆、第41章 缘分已尽
翟笙笙, 李重耳的表姊, 长公主翟李氏的女儿, 大李重耳两岁。
当年初相识的时候, 他们还都是髫龄的孩童。
那是在御花园柘枝园里,皇室宗亲的聚会上,满地都是小孩子乱跑,奶娘丫环,乱纷纷地跟在后面。四岁的李重耳, 脾气已经相当倔强,哇哇大叫着挣脱奶娘怀抱,自己奔去玩耍,结果没走几步, 扑通一声栽到阶下, 摔了个嘴啃泥。
阶边正在斗草的一个女孩扶起他,帮他拍去尘土, 陪他玩耍, 送他回到母亲身边。
那一日春风正暖,芳草初生,整个柘枝园都荡漾着清新的绿意, 那女孩一身深深浅浅的玉色绞缬襦裙,宛若一棵刚刚吐芽的花树, 小手细嫩温软,笑语轻柔,附在他耳边耐心劝慰:不哭, 不哭,姊姊来了,姊姊帮你。
岁月倏忽,如白驹之过隙,一眨眼过了十一年。还是在柘枝园里,还是暖融融的春天,圣上寿诞,普天同庆,皇室宗亲也都前来贺寿,一起畅饮醇酒,欣赏春光。李重耳只见不远处花树下坐着几个女子,其中一人,一直在含笑向他凝望。
李重耳生来俊秀,十五岁时已经是全城知名的美少年,早已习惯女子瞩目,故此丝毫不以为意,指手画脚地在席间欢饮。最后是二兄李重润不无醋意地开言:
“笙笙表妹的眼睛,都快长在五弟身上了。”
李重耳茫然望去:“谁?”
众人齐声哄笑:“五弟可全不把人家放在心上。”
要到后来去问母亲,他才知道,那就是他的表姊翟笙笙。翟笙笙自幼有不足之症,身体娇弱,生得腰肢细软,容颜纤秀,如春桃含怯,弱柳扶风,份外惹人怜爱。当年柘枝园饮筵,六岁的翟笙笙伴着四岁的李重耳玩了整个下午,形影不离,被长辈们取笑了好久,李重耳年纪幼小,早就忘在脑后,翟笙笙却一直都记得。
李重耳也是个冒失脾气,当即就跑到花树下,作揖施礼,感谢当年照拂之恩。翟笙笙羞得满面通红,以团扇遮着面颊,一双秋波流转的眼睛,却在团扇上方,仍向李重耳脉脉凝视。
那日圣上龙颜大悦,席间气氛,极是欢愉,这些少男少女们也都尽情畅饮,酒过三巡之后,聚在一起玩起藏钩之戏。十三个孩子,闹哄哄地分成上下两曹,剩翟笙笙一个单人,是为“飞鸟”。
按照玩法,“飞鸟”可以随意依附于上曹或下曹,大家哄笑着要她自选,她悄然望了望坐在下曹的李重耳,含羞走来,坐在李重耳身边。
藏与猜的输赢,李重耳都已经忘了。只记得有一藏,那玉钩正是藏在翟笙笙手里,她不善作伪,一张脸早红成朱砂之色,顿时被上曹猜中。上曹射出谜底,翟笙笙不知所措,羞得紧攥双拳,不肯交出来,直待李重耳伸手,才顺从地张开小小手掌,将玉钩放到李重耳手中。
那是李重耳能记得的,第一次触碰到少女的手。柔细,温软,握得玉钩都温热着,放在他的手里,仿佛一颗小小的跃动的心。
坐于上曹的三兄李重霄笑道:“拳手只为五弟而展,这可是一桩注定的好姻缘。”
众人皆好奇问道:“这是从哪里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