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嫂子都说‘难怪’了,后半句就是要吃醋,”傅侗文道,“不信你问她,是不是?”
她自然不肯承认。
“我是要说……难怪,傅三爷能交到那么多朋友,阔绰又慷慨。”
“哦?”傅侗文单单回了一个字。
沈奚郁郁,不再吭声。
小五爷后知后觉,嗅出后排座椅的不对劲,识相地闭了嘴。
“三爷,可以走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确认着后五辆车的情况。
傅侗文摸出怀表,微型钟摆在他的掌心里,“哒哒、哒哒”地轻响着。两只翠色孔雀左右环抱着瓷白表盘,时针指在四点十五分的地方。
火车七点到站,时间尚早。
傅侗文把怀表收妥当,吩咐说:“先去黄浦公园。”
“是要见什么人吗?”沈奚不解。
他摇头:“谁都不见,带小五去看看。”
她看傅侗文坚持,没再多问,把自己围着的狐狸尾取下,盖在了两人的膝盖上。轿车里不比公寓,有炭火盆取暖,她怕他吃不消。
他们这辆车是头车,领着后边的五辆汽车,向北往外滩去。
沈奚平日忙于医院的事,不热衷于消遣娱乐,没去过上海的公共花园,对黄浦公园仅有的印象也是在两年前。她从汇中饭店房间里,远观过外滩沿岸。
这个公园是沿江而建的,有灌木丛和乔木,供人休憩的长椅,铜铸雕像的喷水池,全是西洋式的设计。当时饭店的服务生还给她讲,公园里还有纪念外国将军的石碑,是当年清政府为谄媚洋人而建的。
她当时并没对那里产生兴趣,也没多留意。而今细想,也不觉得那里的景色有何特别,值得在离开上海前特地去看一看。
车缓缓停靠在路旁。到了。
“三哥就不陪你下去了,”傅侗文对前排的人说,“你去大门口,找到公园的告示牌,仔细看看。”他明显在卖关子。
小五爷自幼和傅侗文要好,知道傅侗文的性子,料定三哥是在和他打哑谜。于是带着十二分的兴致,独自下了车。他右手习惯性地按着大腿,在手杖的辅助下,走得稳健,并不在意偶尔回望的路人。
沈奚撩开车窗内的白纱,看小五爷的背影,发现他在找着公告牌,忽然被守门人拦住了。两人在交谈着,小五爷很快出现了不悦的动作。
“怎么了?”
傅侗文未答。
小五爷那里似乎说服了对方,他伫立在铁门前,在看着公示牌。沈奚在等。
有一对东南亚华侨夫妇经过他身后,身材娇小的少妇领着个橄榄色皮肤的小女孩。小孩好奇心重,看小五爷站在铁门前,也就噔噔噔跑去他身后,张望着。
傅侗临突然掉转头,险些撞到小孩子,他致歉一点头,仓促而归。
再上车的男人,没了下车时的兴致,将手杖横在身前,沉默着。
“看到了?”傅侗文问。
“看到了。”他答。
“记住了?”
“记住了。”
沈奚一头雾水,忍不住地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她问小五爷,“你三哥喜欢卖关子,还是你说吧,是看到什么了?”
“the gardens are reserved for the foreign community.”小五爷低声道,“告示牌的第一句。”
竟然……难怪他会被挡在门外。
公园只对洋人开放。这就是傅侗文要他看的。
他自幼生长于傅家,在北京也是有头有脸的小公子,哪怕后来在军校,都有世家子弟的待遇。后来战场上,他面对的都是中国人的内斗,是北洋政府和革命派的斗争。
他没去过租界,没留洋的经历,也没机会和洋人打交道。八国联军入京时,他还年幼,签订“二十一条”卖国条约时,他虽会跟着军校同学们高喊“丧权辱国”……可对租界、对洋人的认知也只到这里。浮于表面。
刚刚,他被拦在了门外。
在中国人自己的土地上,在一个不收费的公共花园大门口,被拦住了。
“我到上海后,去过三个公园,黄浦、虹口和兆丰公园,每一个公共花园的大门外都会挂着一块相似的公示牌。这就是现在的上海,”傅侗文平静地看着黄浦公园的大门,“每个有血性的中国男人,都该来看看。”
“三哥……”小五爷想说,他懂。
“走吧,”傅侗文的眼风从公园大门滑过去,微笑着说,“去火车站。”
汽车不再逗留,驶向火车站。
她在寂寂中,把手伸到狐狸毛皮下。傅侗文无声地把她的手捉了,揉搓着,给她取暖。
沈奚悄悄和他对视,见他眼中有笑,才算是安了心。
给小五爷上课不要紧,最怕是影响他的好心情。
车到火车站,天全黑了。
站外的天灰尘蒙蒙的。
汽车司机和男人们把行李箱卸下,大家在商量着如何分工抬进去。
在过去,傅侗文凡出远门,都会全程包租火车。包火车的好处多多,其中一样就是汽车可以直接驶入车站,把行李卸在站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