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院落彻底安静下来,顾璃才听见有犬吠一直从里屋传出,它应该是被铁质的笼子锁着,伴随着铁笼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传出一声又一声清脆的、毫无威胁力的,奶狗的吠叫。
顾璃望向老人,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院子里的土地,说:“介意的话可以搬到沉万国家,我们今天就会离开。”
这个消瘦的老人仅仅是捂住沉冬的眼睛和耳朵就已经用去了全身的力气,相伴数十年的村民都在眼前被活埋是她难以接受的事情,但对眼前女人的惧怕又让她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反对的字来。
沉冬抚下那只结满茧皮老树根一般粗糙的手,沉默的将她送回了屋内,然后站在门槛里看着顾璃。
付世勋说的对,他的眼睛真的很像星星,但这些星星失了光芒。
这是一双很矛盾的眼睛,如此纯净又如此没有生机。
沉冬艰难的倚靠在门框上,他身材颀长,站在低矮的石屋里就显得有些拘谨,再加上身上明显有挨打的痕迹和发烧引起的潮红,整个人看上去过分的狼狈。
但他已经习惯了狼狈的状态,因此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只认真的凝视着顾璃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我有听话等着”昨晚她温柔的抚摸自己让他听话等着,他就安静站在一旁目送了她的离开,之后又目送了她同伴的离开。他等了很久,等到乌云遮住仅有的月光下起了暴雨,雨水拍打在脸上的密度已经有了痛感他也没有动,又等到大雨渐渐停止,天边泛起了第一缕青白,他都听话的在那里等着,“但你没回来。”
她没回来,来的是那些会打他骂他的村民。
沉冬本就长得黑,如今隐在房屋的阴影之下就只能看见一双认真透亮的眼睛。
顾璃看着这双眼睛,紧绷的脊背渐渐松弛。
她原本是不耐烦听这些抱怨的,可想要转身的脚在踏出时却是朝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这是个名副其实的傻子,顾璃想。他不紧不够聪敏,还太过固执,不懂变通。
他太难一个人活下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突然就问道:“你要和我们走吗?”
沉冬干燥的薄唇抿起又松开,他还没被朋友邀请过,不知作何反应的扭了扭手指,那双小狗一般耸拉的大眼睛悄悄睁大了一些,小心问:“去你家玩吗?那要等我一下,我和奶奶说,”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污渍,又抬臂嗅了嗅,干哑的声音继续从喉管里挤出:“还要洗澡,要换衣服,然后去找你。”
他扭头要进屋时被人一把抓住。
“沉冬”顾璃摩挲着他手背上粗粝的触感,解释道:“我是说要不要和我离开这里,离开沉家村,去外面看一看。”
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不久后可能连庄稼都活不下去。而老人年岁太高,可能连几年都要不了这个落后老旧的小村庄里就只剩下沉冬和一条黑狗。
他会活不下去的。
顾璃看着他侧着的半张脸庞,高挺的鼻梁下那双唇瓣又恢复了紧抿的状态,他好像还没消化完这段话,缓慢的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眼睫就跟着动作扑闪,最后好像终于想明白了般转过身,垂头看着眼前神色淡然的女人。
顾璃回望着他说:“世勋很喜欢你,你们不是朋友吗?他会带着你玩的。”
沉冬还是没有说话,他沉默的身影和房内的晦暗融为一体,如同已经被吞噬在腐朽的黑暗当中,有一瞬间顾璃捕捉到了他想要回头的动作和震颤的瞳孔,但他最终只是看着他说:“我的麦子熟了,我要帮奶奶割麦子。”
声音小小的,低低的,好像不想叫人听见。
顾璃点点头,她最后给沉冬留下了一些退烧药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身后有一道视线跟随了很久,直到女人的身影转入拐角才消失不见。
沉冬回头对上了奶奶复杂的神色,她坐在长凳上,从门口挤入的一丝光亮斜打在她沧桑深邃的眼睛里。
她活了太久了,什么都经历过,因此也什么都懂,她看着被自己养大的孙子,叹息般说:“冬子啊,小麦是秋播春收,人家知道你在撒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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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排屋时关晓旭几个已经在装车了,他们几乎要将这栋双层小楼拆掉,但凡觉得也许有用的东西都想塞进那两辆不大的货车中。
于是在无数个“也许有用”中,就连沉万国那套中式实木的沙发茶几都被搬了出来。
顾璃上去喊付世勋,对方吃了一肚子的气,在见到靠山的瞬间就指着张子岩嚷嚷:“这绿毛趁你不在欺负我!他欺负恩人的儿子还一副老牛老牛的样子!”
“叫谁呢?”张子岩也不干了,站起来和他互指“你指什么指,叫谁绿毛呢你有没有点礼貌,知不知道尊老?”
“算了啊岩……”
徐敏完全插不上话的被付世勋乱叫着打断,他开始满口胡言,“你尊什么尊……你为老不尊!我还没说你不爱y…”
付世勋被人掀开了被窝截断了吐出一半的字,他看动手的人是他妈,并且脸色已经不太对劲,赶紧躺在床上张开双臂,虚弱道:“妈,难受……头晕……”
顾璃没有理他,只吩咐张子岩和徐敏,“看看隔壁的二楼还有没有什么用得上的东西,收拾一下半个小时后出发。”
经过昨晚的事后,队伍中的领导地位似乎在无形之中进行了一次转移,谁都没有提及,但也都默认了这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