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尚在闺中时,当今皇后也不曾以美貌著称过。在被选为皇后之前,叶可可对她最大的印象便是安静、乖顺。彼时她不过是六品官员之女,在贵女聚会上只能算个添头,偶尔有人提起,也不过是顺嘴夸一句“贤惠、知礼”,既不过心,也不过脑。
若不是一朝飞上枝头,恐怕没几个人能记住京中曾有这么一位小姐。
新帝大婚时,京中命妇朝拜皇后,叶可可没有诰命,无缘得见,倒是兰平郡主观礼后说,皇后光彩照人,竟像是换了个人般。
叶可可想不出她光彩照人的模样,倒是今日一见,颇有当年闺中之态。
安静、柔顺,像是一朵插在瓶中的花。
可能是被夺权的关系,即便是如此隆重的场合,她也没有盛装打扮,而是将长发简单挽起,穿了一条粉色的长裙——
且慢。
当看清皇后身上的衣裙后,少女浑身一僵,死命压住舌尖,才咽回去了涌到嘴边的惊呼。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亦或者从一开始就在默默观察,穿着粉色嫁衣的皇后扭头看向她,那双虽不出众但也曾溢满温柔的眼睛如一潭死水,平静无波。
这一刻,叶可可汗毛倒竖。
“在座都是哀家的老熟人了,那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太后一开口,便有宫女内侍依次上前,为众人布菜,“哀家先前还跟陛下说呢,虽说是花神生辰,可眼下这时节哪有百花盛开,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如今一瞧,才发现还是眼界浅了。”
“这美人就如百花一般,让人见了就心生欢喜,想必历朝历代庆这花朝之节,都存了点私心在,”她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皇后觉得,哀家说得可对?”
“既然母后喜欢,那自然是对的。”皇后低声应道,或许是身上衣物颜色太淡的缘故,整个人几乎要被交相辉映的宫灯给吞掉。
“皇嫂听上去有些不情愿啊。”当今圣上后宫空置,还没有乱七八糟的妃嫔,兰平郡主就坐上了太后右手边的位置,“平日这宫里又空又大,安静得很,今日京中贵女齐聚,不比没有嘴的花儿热闹?别说是太后娘娘,就是我瞧着也高兴呢。”
“兰平多心了,本宫自然也是开心的,只是嘴拙,不如妹妹那般伶俐,”皇后半阖着眼,“本宫说话不会打弯儿,也不会修饰,但句句发自真心,。”
“哟,这话说的,”兰平郡主撇了撇嘴,“谁说话不是发自真心呢。”
“好了。”眼看二人又要针锋相对,太后揉了揉太阳穴,“改天哀家真要让钦天监算算,看看你俩是不是八字不合。”
“娘娘这就说得不对啦。”兰平郡主笑嘻嘻地说道,“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正因为我和皇嫂投缘,才能天天拌嘴呢。”
“这话留着哄你皇兄吧。”太后睨了她一眼。
“皇兄自然要皇嫂哄啦,我哄算什么事呀。”眼珠子转了一圈,兰平郡主一脸贼兮兮,“但丑说在前头,去年赏红是皇嫂第一,今年这么也得轮到我啦。”
诚如太后所说,二月十二这日子颇为尴尬。南方可以扑蝶踏青、赏花吃糕,有些富庶的地区还会举办大型的庙会,请有名的戏班子扮作花神作耍,可北方这时节残雪刚消,哪有百花盛开的景象?奈何花神又不能不祭,也不知道是哪位人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招,让女孩家剪了彩帛作花插,或簪在头上,或挂在树上,美鸣其曰“赏挂红”。
不过要叶可可说,这纯粹就是折腾人。
没有春花就赏冬梅,没有牡丹就瞧迎春,男人有事要做,难道姑娘家就闲吗?
端午节要绣香囊,心灵手巧;
中秋节要扎花灯,心灵手巧;
乞巧节更不用说,从彩线穿针到制作巧果,花样多得令人心烦,每年打开喜盒发现里面的蜘蛛摸着滚圆的肚子呼呼大睡,手上全是针眼的她都恨不得掐死这一根丝都没吐的惫懒货。
如今再加上个花朝节做挂红,那真是从年初心灵手巧到年尾,知道的是要姑娘们一展所长,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们杀了他全家呢。
然而她不买账,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也不买账。
就算她再怎么在心底小声哔哔,赏挂红都是百花宴上的重头戏,做好的花插要是能被皇家评为全场第一,无论是姑娘还是姑娘的娘家脸上都分外有光。这不,兰平郡主话音刚落,不少贵女脸上就带出了点不以为然,去年皇上大婚,这花朝节的头彩当然要给未来的皇后,今年没了内定的拦路虎,好多人都卯足了劲要露一把脸。
唯有叶可可盯着面前能看不能吃的花糕发呆。
因大夏官员习惯在入宫赴宴前先吃一顿,毕竟又要歌功颂德又怕殿前失仪的结果就是菜没得吃,酒也不敢喝,只能饿着肚子回家。然而男女有别,官员们能这么干,不代表着要展现窈窕身姿的女眷可以效仿,实际上,后者在赴宴前往往会饿上几顿,为得就是越发纤细的腰肢和露出尖尖的下巴。
事实就是,为了这顿有名无实的百花宴,她已经空两顿了,以至于脑中已不受控制地勾勒起过往吃过的菜肴来。
宫宴菜大都是提前做好的,自然比不得刚出锅那般新鲜,但上菜时肯定温着,至于口味……只能说大锅菜这玩意儿无论在哪儿都不受欢迎。相比之下,各宫娘娘的小厨房才是集御膳之大成之地,不光天南地北的菜色都能做,还至少有一个能吸引皇帝流连忘返的拿手菜,把皇子皇孙都养成了快乐的小傻子。
当然,这都是先帝去世前了。
秦斐在登基后就把先帝留下的妃子打发去了皇家寺庙,在他大婚之前,偌大的后宫里就太后娘娘自己个儿,安全是安全,寂寞也是真寂寞,也怪不得太后如今这么火急火燎的要给儿子选秀——就算不能亲如一家,看她们打来打去也能解闷啊。
“你这丫头,也不害臊,”太后显然听不到叶可可超大声的腹诽,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你的挂红呢,呈上来让哀家瞧瞧,看看配不配得上这个第一。”
兰平郡主敢起这个头,自然不会怯场,当即冲身旁的内侍一抬下巴,后者便极具眼力地将早已备好的绣品请了出来。
叶可可这位置不太好,只能看到托盘上一个大概的轮廓,隐约能分辨出有汤碗那么大,似乎是彩蝶扑花的样式。说老实话,百花宴举办至今,什么新奇机巧的花样都有过了,到了如今,赴宴人已不再挖空心思的搞花样,转而在绣工绣活上下起了功夫。
就算看不清,她也能猜想出那成品是如何栩栩如生,若是时节再晚点,洒上花汁说不定真能引来蝴蝶,说来兰平也确实到了要出阁的年纪,宣王上次去相舍宣旨还提了一嘴秦斐正打算给她指亲,能讨个百花宴的彩头确实有锦上添花之效……
至于一国郡主是不是真的有这堪比顶尖绣娘的绣活?
谁在乎呢?
起码兰平未来的夫家肯定不在乎。
“这可真是……”果不其然,太后用帕子作拭泪状,仿佛看不见兰平郡主那身离经叛道的骑装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哀家的小兰平竟然也长成大姑娘了,将来也不知道会便宜哪家的臭小子,唉。”
“娘娘!”兰平郡主也应景地羞红了脸。
也不知道那挂红到底是精美到了何等地步,竟连一向与兰平郡主不对付的皇后都发出了感叹,“兰平妹妹如此蕙质兰心,本宫真是自惭形秽。”
不过皇后就是皇后,好好说话是这辈子都不可能的,“若是去年妹妹就拿出这等功力,本宫如论如何都不敢窃居魁首之位,但昨日归昨日,今朝论今朝,妹妹这绣品虽精彩绝伦,但是不是第一,还得等到所有人的挂红都看过才敢下定论呢。”
兰平郡主冷下了脸,“皇嫂说得可太对了,我哪里敢强要这魁首呢,只不过有了好东西,想要献给太后娘娘,才顾不得这许多规矩罢了。”
面对郡主这一顿夹枪带棒,皇后仿佛原地失了聪,继续道:“既然郡主的挂红已看过了,其他人也不要落下,不瞒你们说,本宫方才就瞧着叶家妹妹亲切,不如就从叶家妹妹开始吧。”
躺着也能中枪的叶家妹妹闻言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偷偷咬了一口的花糕被那青葱般的手指捏出了一个大洞。
皇后再怎么不得圣心,也终究是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