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着头道:“……你先前同长渊仙君,还有灵舟仙子说得事我都不太知道,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七千四百年……我和哥哥的年纪加起来都连零头不到呢,你过去有过什么朋友我都不太清楚,出过什么事我也不晓得……那个时候,你看起来很痛苦,可是我也没有陪过你……要是我在的话……”
白秋说着说着声音就轻了,眼睫垂得更低,扇子似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低落的阴影。因为仔细想想,即使她在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白秋虽却未曾经历,却也知道眼睁睁看着昔日朝夕相处的将士和好友埋骨,该是何等苦痛,否则奉玉也不会露出回忆中那般表情,若是她在那里……白秋还没有几千岁,自是不知道自己若是有几千年修为会怎么样,只能以如今的自己作为评判……
她越想越是失落,然而就在这时,白秋感到身子一轻,是被奉玉托着背扶了起来。
奉玉看着白秋以被他压着的姿势都能说着说着伤心地发起呆来,心里也觉得有几分好笑。他看白秋的一双漂亮的杏眸里一闪一闪的,生怕她伤心哭了,赶紧抱起来哄哄。
白秋被他哄小孩似的在背上拍了两下,眨巴着眼看过去。奉玉想了想,道:“秋儿,你可否随我过来?我带你去看些东西。”
奉玉的语气稳重平缓,白秋愣了愣,连忙点头。于是奉玉一展袖站了起来,白秋也随之站起,两人一同走到院子中,白秋乘上了奉玉的云。东阳宫位于东方,而天军营在西方,白秋原以为奉玉是要带她去天军营的某处,谁知上了天后,奉玉却领着她往更东的方向走,离天军营越来越远。
过了许久,穿过重重仙云,云散雾开之后,白秋竟在云层中看到一座极高的仙台。奉玉带着她顺着台阶往上走,每走一步,天色就要暗上一分,等登上仙台台顶,明明是白昼,天色却已暗如午夜,唯有四面灯座上还立着四盏皎白的长明灯维持光亮,像是淡淡的月光。
“这里是三十六重天极高之境,亦是距离天军营的最近的仙气充裕之处,为了防止太过剧烈的仙风,我们在上面建了用仙法建了穹顶,日光找不到此处。”
奉玉将白秋带到仙台边上,一边走,一边解释。等走到仙台边上站定,奉玉便道:“仙妖之战,包括我与长渊、灵舟的挚友齐风仙君在内,陨落天兵、天将及天官共两万六千三百三十一人,我们替他们在此点了莲灯集聚神魂,愿他们早日归来。”
这个时候,白秋已经随着奉玉一并站在仙台边。她原本还因为周围越来越暗有些不安,此时随着奉玉说话,她的目光也随着向天台内望去,紧接着便是呆住。
天界三十六重天每一重都建有成百上千的天台,不同于白秋之前见过的其他地方,眼前的仙台造得极大,一眼望去竟望不到尽头,台上造了一个巨大的水池,灵泉汇聚在池中,无数莲灯在水面上悠悠浮起,橙红色的火光安详地闪烁着。由于四周一片夜色般的幽暗,澄澈的泉池犹如镜面般反射着池上的景象,水面上的每一盏莲灯都与水中倒影灯底相接、火光映衬,放眼望去,犹如水中星空、镜中灯海。
每一盏莲灯,对应一缕神魂。
莲灯中清澈的火光,正平和而悠然地燃烧着。
奉玉走过去,在泉池边屈膝蹲下,将手指探入水池之中。他的手一碰到灵池,周围的莲灯就都转悠地缓缓朝周围散开,独有一盏灯从遥远之处慢慢地漂了过来,最终在池边停下,驻靠在奉玉手边。奉玉将手轻轻地在灯身处碰了碰,却未将它从池中捞起,而是淡淡地对白秋解释道:“这一盏,便是为齐风仙君所点。”
奉玉的语气和缓,但说到此处,他仍然稍稍停顿了片刻,趁着面前的莲灯,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当时的景象。
战败、挚友陨落、战争一地残骸……
白秋先前问他那个时候是不是很难过痛苦,但看她的神情,奉玉自是晓得这小狐狸向来温柔,为了尽量不要戳伤他,有意用了相对平和的词汇。
难过和痛苦……这些情感,若说是回到当时,自然是有的,在他回忆中的那个时刻,或许说是绝望亦不为过。不过那些事……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虽然即使如今回忆起依旧会痛心、依旧会被回忆中的情感震颤,却终究及不上当年。
岁月会将悲伤和痛苦磨平,会将记忆化作人的一部分。
奉玉笑着问白秋道:“你道我是何人?苦痛自是有过,但你若是因此为我担心,亦是不必。”
第79章
说到此处,奉玉微微一滞。
尽管说是不必, 但无论如何, 白秋愿意替他担心, 依旧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他道:“再怎么伤痛,那也已经是七千多年前的事。彼时我也才不过两三千岁,如今却已历世年岁过万……过去之事我不会忘, 却也未曾沉湎于此。我是他们的将领, 他们生时唤我将军,我自不能止步于悲痛。”
若不背负着他们愿望和信念前进,便是辜负。
不可止步, 不可自堕,唯有身负沉痛以前行。
奉玉未曾说下去, 只是静静地望着水中漂浮的莲灯,他的眸中倒映着满池星光似的莲灯之火, 水中的莲灯轻轻地摇曳。
白秋在一旁看着,她看向奉玉手中的那盏莲灯。白秋能够感到这泉池之中有许多莲灯上都依托着微弱的神魂, 但这一盏上没有,许多盏上都没有, 上面的灯火依旧澄净而明亮, 可是相比较于那些有神魂依托的莲灯, 这些灯上难免有萧索寂寥之感。
白秋一愣, 她原以为奉玉会再触碰那盏莲灯一会儿, 或者将它从水中拿起来, 然而并没有。他说完只是给白秋示意般的碰了碰, 就将手收回,他的指节收回来时不慎在水面上点了一下,泛起一点点小小的涟漪。奉玉直起身子站了起来,莲灯则礼貌地又往池心飘悠着去了,其他原本散开的莲灯也重新转了回来,在池面上漫无目的地缓缓旋转漂流。
白秋自是知道奉玉有着极为坚定而强大的内心,否则这万年来无法跨过那么多挫折磨难走到如今,可是看着奉玉沉默的神情,她仍然忍不住问道:“这些莲灯……是可以将陨落的神仙的神魂重新聚到这里,然后重新用仙气育养吗?”
她听到刚才奉玉简单地说了“集聚神魂”这个词,而奉玉先前又讲过这里是仙气充沛之地,只是没有详细解释莲灯的作用,白秋方有此一问。
奉玉一顿,答:“是。”
他说:“这些莲灯可以聚集破碎的神魂,让虚弱的神魂暂时歇气,在此重新沐浴仙气而正常壮大。若是有已经投胎转世的灵魂,这些莲灯亦可为他们保驾护航。”
说着,奉玉看了眼白秋。
他自是知道白秋为何有此一问,白秋能从这些莲灯上感觉到的,奉玉守护莲灯已有数千年,自是知道它们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眼角的余光瞥到白秋欲言又止的担忧的神情,顿了顿,出声唤道:“秋儿。”
“嗯?”
白秋下意识地抬起头。
奉玉问:“你可还记得上次趴在西墙那里看你的天兵之中,有一个叫安平的?”
白秋一愣,脑袋点了点,脑海中第一时间就浮现出了那群欢乐的天兵的模样。因为这个天兵是玄英专门介绍过、提过名字的,白秋当然还记得,他同其他傻乎乎的天兵一般,带着点挚诚的男孩子气,行为举止都不加掩饰,坦诚得很。
奉玉道:“安平当年,就曾在仙妖大战之中身殒,于四百年前重新归来,又重回天军营中。”
白秋呆住。
奉玉一笑,将手递给白秋。白秋看着奉玉给他的手,呆愣了一瞬,方才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手心里,然后立刻就被奉玉紧紧握住、攥在手里。他的目光投向泉池之中,无数莲灯依旧在池中星星点点地闪耀着。奉玉道:“如今距离仙妖之战已过去七千年,这里的莲灯早已不是两万六千三百三十一盏。当年陨落的神仙,有些不过是下凡历了一场大劫,有些虽是神魂散尽,但千百年来又得机缘,陆续重归于天,正如安平。齐风虽至今未归,神魂也未在莲灯中聚起,但许是魂魄已下到凡间,只等凡劫结束便可归来……仙界岁月漫长,只要有耐心,终究能等到再聚的一日。”
说到此处,奉玉一顿,重新看向白秋。他的目光灼耀,满池莲灯的微光映衬着他的半边面容。
他道:“妖王身死之时,曾散尽一身妖气留下十处妖境,如今我们已寻到九处,还剩一处未曾寻到捣毁;这处仙台在仙妖之战后曾点灯两万六千三百三十一盏,如今已有三千七百名仙神归位,余下两万两千六百三十一人未归。秋儿,你虽未曾见过他们之前的模样,未曾共赴七千年的那一战,未曾见我送他们离去,未曾在此点下这两万六千余盏莲灯,但接下来的万千岁月,你可见我摧毁最后一处妖境,陪我将此一战最后终结,然后我们再回此处,一并见证这两万将士重新归来——”
奉玉那双凤眸沉静地凝视着她,出声问道:“秋儿,你可愿意?”
白秋呆滞许久,竟是不知该从何说起、说点什么才好。奉玉的容颜在此光景之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在穹顶制造出的夜色之中,白秋已然忘记此时还是白昼,她回过神来,已化成狐狸“嗷”了一声,扑进奉玉怀里。
她此时方知奉玉与她说起过去之事时,眼中的光彩是何意蕴、为何时至如今已没有消沉之色。比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奉玉以前痛苦的回忆而无能为力,她自是愿意同他一起等待下去的,因为奉玉话中的这份希望所在,白秋消沉的心情也一下子随着扑到他胸口重新高兴了起来。奉玉极为自然地将她接住,抱在胸前摸了摸白秋的脑袋,看着她雪白的耳朵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下一下地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