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栖轻轻一笑,道:“小郎仔细路滑,晚间做糖糕与你吃可好?”
沈计笑点了下头,高高兴兴去了学堂。
家中一时没了人声,何栖在灶前做鞋子,也不知外间现在是个什么情状,几次起身看窗外,雨只是不住。
过得晌午,牛家打发一个仆役上门。
何栖见他,却是上次随着牛二郎夫妇一同上门的老仆,身边还带了一个细细瘦瘦,黄黄脸,至多七、八岁的毛丫头。
老仆揖了一礼,道:“见过都头娘子。郎主与娘子早有的打算,只是最近不得好天,这才推得迟了。”
何栖看着手中的身契,笑道:“牛家哥哥嫂嫂这是做什么,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这礼我却不能收。”
老仆恭敬道:“都头娘子万莫推辞,郎主和娘子承了情,心中难安。再者一个小丫头,几两银子的身价,也不曾管教,粗俗不知事。只来历清楚,手脚干净,又勤快,都头娘子留在身边当个烧火的丫头。”
何栖微蹙了眉,捏着身契不作声。
老仆微掀了一下眼皮,一时料不准她声色,又开口道:“家中娘子道:她心中爱极沈娘子为人,两家交好,你帮我助,常来常往。”
何栖想着:牛家商贾之家,贩贱卖贵,家累千金,虽不至于以义卖利,却也是昼夜计算的。他们自认欠了我与大郎的人情,我不收他们礼,他们怕是要疑我夫妻他日另有所求。
老仆又叫小丫头施礼喷头嗑头。
那小丫头正怕得手脚无处安放,只了老仆的话,“扑嗵”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地上,嗑头泣道:“娘子收用了奴婢,若遣了我去,牙人娘子嫌我费粮,要拿棍棒打卖。”
何栖心中不忍,面上道:“你先起来,却不是我买的你。”
老仆又笑:“沈娘子无需顾虑,我家娘子道:都头在明府手下当差,我又我家郎主相交,两家更应往来亲密 。”
何栖一笑,道:“也罢,牛嫂嫂心细,及人所想,劳你带我话,多谢嫂嫂了。”
老仆听她肯收,暗暗舒一口气。
何栖又道:“嫂嫂这几日怕是不得闲,过些时日舍下再备宴请嫂嫂家来做客。”
老仆将她的话在心中过个几遍,道:“小的必将沈娘子的美意回与娘子。”
何栖待老仆告辞后,这才细细地问了小丫头名姓,家中有着什么人,为着什么卖了她。小丫头口齿倒也伶俐,答道姓李叫阿娣,因家中姊妹多,阿娘又有了身孕,家中实养不起,这才卖了她。
何栖细细看她一眼,听她腹中有如鼓擂,便给她饭食让她先吃。牛二娘子突然送了个人来,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又挂心沈拓。
沈拓也在忧心,只因河里的尸起了一具又一具,饶是他与施翎也看得心中发麻。
抛尸河段有一株老槐,春夏时枝叶繁茂,树冠亭亭,冬日枝干虬伸,在雨中更显奇形怪状。
季蔚琇在树下临时搭了一个草棚,令差役两岸站了,又叫左右四只扁舟横在河中拦了船只过往。
他们早间到了河边,几个捞尸人不顾严寒,除去衣裳跳入河中,先时还冻得牙齿打战,只一趟一趟下到水底,摸索淤泥,寻找沉尸,浮沉换气几回倒累得气喘。
沈拓出言道:“沉尸总要重物坠着,你们寻摸一下河底可有石块之类的重物。”
季蔚琇赞许道:“都头言之有理。”
几个捞尸人依言又下到河底,果然摸到了石块,顺着石头找到了第一具尸体,这一发便不可收拾。
冬日天暗得早,雨又迷了眼,草棚内已并排放了七具尸体,季蔚琇在一边脸色铁青,极为难看,一众差役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几个捞尸人轮着下河,越捞越怕,河底竟是通着九层炼狱一般,捞了一具又有一具,竟似没个尽头。
第五十章
大雨在河面洇生了一层水雾,整个桃溪仿似被冲掉了一层颜色, 灰败, 沉旧,渺无人烟……
几个差役立在船上, 拿长竹竿挑了油纸灯笼照着水面, 熄了又灭,灭了又熄,总也点不住。
捞尸人不知是怕还是累,青青白白的脸,钻下水一息又浮了上来,其中一个还抽了脚筋, 以为鬼拉了脚,急得连呛了几口水, 被同伴捞了上来。
李县丞在一边冻得唇色发紫,靴子进了水, 一踩呱叽作响,衣袖吸饱了水沉沉拽手,欲待开口让季蔚琇明日继续,又见他面上无一丝情绪, 倒显得高深莫测起来,全不似春里煦阳似得贵族子弟, 一时竟不敢开这口。
沈拓执刀立在岸边,雨水顺着笠沿下淌,披了蓑衣, 竟是不知身上是干爽还是透湿。
吏役在行灶上架了甑炊了馒头,又煮了姜汤,沈拓拿瓜瓢舀了喝了一口,道:“天气恶,煮得浓些。”
煮汤的吏役忙哈腰讨饶,道下次再不敢:“都头遮掩则个。”又拿眼角窥季蔚琇,见他不察,偷舒了口气。
沈拓让捞尸人上岸进点吃食姜汤,其中一人胆小,捧了碗蹲在棚中:“都……头,这……里有多少尸?起了一具又一具,竟似坟场。他们横死有冤,天又下着阴雨,也不知……有没有……鬼?”
矮个的不在意:“你怕个鸟?纵他们变成了鬼,也不找我们。”不顾烫嘴将汤灌进肚,低不可闻道,“z。”
沈拓塞个馒头给他,只作没听见,问道:“你们可还能下河?”
矮个的不知不觉领了头,道:“累得紧,不瞒都头,小的们也只是咬牙强撑。”又道,“天将黑,雨又急,灯都点不上,也看不分明。我烂命一条,不惧鬼神,他们却是心中起慌,勉力泅底,怕要出事。”
挑灯的差役也去进食,水面黑魅魅一片,船头一盏孤灯挂在那,将熄未熄。
沈拓思索片刻,找了季蔚琇,道:“明府,水中还不知什么情形。眼下天黑,众人疲乏惊惧,惶惶不安,不如明日再来?”
季蔚琇抿紧了唇,一侧草棚内已排了十一具尸体,残尸败蜕,惨不忍睹,不少差役何曾见过如此景况,跑到一边恨不得将肠子都吐出来。
仵作粗略检验,其中一具肿胀皂化,起码已有三四年之久。这十一具尸体,大部分都是年轻女子,却也有两三具观衣物发饰身形,依稀可辨是总角之年的小厮。
季蔚琇心中作呕,微合了下双目,点了点头。
何栖在家中等得心焦,屋内昏暗,一灯如豆。许家送来的阿娣许在牙郎处非打即骂,如一保畏猫鼠似得缩在一边,一丝的风吹草动,她便能钻到地洞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