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娘子拿着那块玉佩,百般滋味无法言说,最后也只是低叹一声,将那玉佩挂于齐大郎腰间葬于地下。
何秀才先时深厌齐大郎,他一文弱书生,气得狠了还动了老拳,直打得齐大郎口鼻鲜血直流。
人死万事皆休。
齐大郎早已腐朽白骨,他爱妻也与世长辞。如今再想起,倒只记得迎亲那日,齐大郎一身枣色锦袍,肃着玉白的脸,冲着他道:姊夫要记得待我阿姊好。
物是人非啊。
“都是积年往事了。”何秀才不置多词。何娘子那块玉佩后来也做了随葬,算全了他们这段略为苦涩荒唐的姊弟情。
何栖理着箱中的旧物,猜踱着色彩剥落的旧事。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个家族的败落,常常连带着亲家同枝。她原先总以为何家冷冷清清,不过她与何秀才父女二人,连个走动的亲戚都没有。其实真要翻起族谱,却也是枝枝叶叶,蔓蔓连连,只不过着随着变动,亲近的故去,疏远的愈远,慢慢就失了联系成了陌路。
何家从高门大户到现在的寻常人家,百年的历历光阴,曾经的富贵权势俱已没了隐踪。何娘子与何秀才还讲究着风雅,到她头上,风雅也已流俗,讲究也是矫情。倒是一册册书还能踪根究底,稍忆往昔繁华。
第九章
沈拓在肉铺切了两刀鲜肉,拎了一壶新丰酒,他姑祖母家就在桃溪临水街,夫家姓曹,家中开着棺材铺。
当年沈家老翁择婿时说:人一世,缺衣少食或富足安康,只没有不死的。除开荒年灾月,实在死太多,别说棺材连破席子都没有,这平常年间死了人,再穷也要买副薄棺。嫁给卖棺材的不怕没饭吃。
沈姑祖母闹着不愿嫁,哭得泪眼涟涟,说:一屋子死人睡的棺材,我晚上还睡不睡的?
沈家老翁一翻白眼,说:你怕个屁?等棺材都用不起的时候再怕不迟。
沈姑祖母还是哭:我胆小……
沈家老翁咕哝乐了:唉哟,你还胆小?我把你嫁给曹九,我都怕你把他给打哭了。
气得沈姑祖母摔门走了,一个月没理他爹。
沈姑祖母年轻颇具悍名,她生得尖脸柳叶眼,细细吊梢眉,一张樱桃嘴,说出的话跟刀子似的,专往人心窝子里戳,性子又好强。曹九生得牛高马大满脸凶相,又做的死人生意,却是面团脾气,在妻子面前任凭揉扁搓圆,半个不字都没有。因此,沈姑祖嫁后比在闺中还要厉害几分。
沈母还在沈家时,极怕这个姑婆,偶有上门也是缩头缩脸陪着笑脸说好话。沈父去后,沈母没多时就起了另嫁之心,沈姑祖母疑心她早与李货郎有私,给自个侄儿带了好大一顶绿帽,只没有实证发作不得。
等沈母盘点了自己的嫁妆,恨不得把家中值钱的器物都贱卖了换银钱。沈姑祖母得了消息,领着三个儿媳妇将沈母堵在了沈家,拖出一条长凳,横坐在沈家门口,将沈母骂得狗血淋头。
她年轻时是个娇小的小娘子,老后骨头缩了,又微驼了背,风干的脸尖尖的下巴,坐那恶形恶状跟什么精怪似的。三个儿媳妇却是膀大腰圆,拿着竹杠、棒槌,沈母敢硬跑了出去,直接乱棍打死。
“别家娶妇,沈家也娶妇,结果娶回你这么个贼偷来。贼不走空,也带不走这笨重的家什,你比贼还厉害,连个针头线脑也不给我两小侄孙留下。莫非他们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一把年纪哪怕再活一世也没见哪个做娘有你这么毒的心肠,吃一斤砒、霜都毒不死你。你夫婿尸骨未寒,你倒勾搭了野汉子,妓子都比你庄重。贱妇你嫁便嫁,又作贱起沈家子来,可怜我那侄儿哟,做了乌龟忘八,你在天有灵怎么也不找这贱妇说道说道。”又哭沈祖父,“大郎你个糊涂虫,看看,看看,你给儿子讨的什么婆娘。扔下两个小郎跑了也就算了,这等贱妇留着也脏沈家的地,偏她贪心不足,连地都要给她挖去三尺,心肝脾肺都烂透了。唉哟,我的两个侄孙孙可怎么活哦,这是要他们的命啊。”
沈母散着头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婆,这实是我的嫁妆,我拿自己银子置买的……”
“呸,敢情你在沈家这么多年,倒养了我侄儿全家?”沈姑祖母一口唾沫啐过去,“好大的脸,红口白牙都成你的功了?我侄儿好赖还是县里的师爷,在这桃溪也是有名姓的人物,倒靠你这个贱妇养。”
曹大媳妇拄着竹杠,撇嘴道:“阿娘你听她胡咧咧,她爹一个脚力,给人扛货送信赚个胡口钱,她有个屁的嫁妆。”
曹二媳妇也道:“搜一搜就知真假,你看她妖妖调调妖精的模样,不知搜刮了多少金银去。”
曹三媳妇文雅些,问沈母道:“表叔做着师爷,县令门客,除了俸禄少不得还有赏银。沈家有屋有地,莫不是比你家还差?”
沈母哪敢答,只管跪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沈拓抱了沈计,冷脸站在一角。
“我也想问问你娘家给了你多少体己。”沈姑祖母道,“兴许你爹不是脚力,竟是个人不知的官?不哭不哭,这哭得倒是可怜,你既然不知,我老人家也不问,总归你爹知道,我只问你爹去。”
沈母泣道:“这与我阿爹有何干系?姑婆这是要我的命,左右今天也出不了沈家门,如你们的意死在这里可好。”她边说边寻死觅活,一会找绳投缳,一会找剪子抹脖子。
曹大媳妇笑,弯腰对沈姑祖母道:“阿娘,依儿媳看她爹也是个可怜的,养出这么个女儿来,几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也不知桃溪还有哪个头晕眼花敢娶她们家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