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缱雪用食指勾了勾他的下巴,眼底也带上笑:大清早就来扰人清梦,现在我醒了,你却要去走亲戚,那我这一整天要做什么?
出去逛啊,夙夜上仙与花明上仙都是一大早就出了门,青云仙尊也去了高塔的鉴宝会,不过那里大多是赝品,也就看个热闹,你想去找谁,我先送你。
我哪里都不去。风缱雪道,就在家里晒太阳。
也好。谢刃牵起他的手,那先陪我去整理一下礼盒,主院太阳最好,你便在那里晒着,我早些弄完,早些回来。
主院有两排,前排是谢员外夫妇在住,后排是谢刃在住。院子里早已码放好了拜年用的红漆礼盒,风缱雪挨个翻看过去:玉玲叶、雷金石、敛金翡蝶、七品绮罗香,都是好东西,看来你与这两门亲戚关系确实不错。
那是,否则我也不必亲自去。谢刃按住他的手,将漆盒夺回来,哭笑不得道,好了好了,唤你来帮忙,结果倒是全部又打开一遍,照这么整理下去,怕是要拖到正月十五去。
我又不会做家务。风缱雪颇为理直气壮。
谢刃一把兜过他的腰,将人扛回厅中按在椅上:我也没打算让你动手,就在这坐着,让我抬头就能看见你,好不好?
一边说,一边又凑上去亲了一口,这回就亲得没有什么欲念,更像是两只小动物在相互咬着玩。风缱雪被他弄得又痒又麻,于是笑着侧头去躲,余光瞥见墙角一个打开的木箱,便问:那里头是什么?
嗯?谢刃也瞄了一眼,那些?是我从寒山带回来的行李,换洗衣物与书本功法,懒得整理,就全部丢了进去,等过两天再慢慢收拾。
风缱雪对寒山没兴趣,再加上有个不讨喜的帝君,就更不愿多问,只道:怪不得看起来很不顺眼。
谢刃扬出一道风,将箱盖砰一声盖住,举手保证:眼不见为净,下回你再来我的住处,我保证将这所有不该出现的玩意都藏好。
箱子里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转瞬即逝,两人谁都没有在意。
风缱雪趴在桌上,看谢刃继续收拾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盒子,心想,原来大家过年时都是这么送礼的,那青霭仙府明年也能学一学,里头要装什么东西暂且不论,光是这红红绿绿堆在一起,就好看得很可能是因为在谢员外家多住了两天吧,琼玉上仙目前的审美也比较跑偏。
他目送谢刃一路离开,也懒得再回自己的住处,于是便爬上院中一把摇椅,将清晨未尽的梦重新续了回去。木椅连接处有些干涩,偶尔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和这冬日里的殷实小院有一种和谐的相配感,也异常催眠。
宁夫人端着两盆花回来,透过院门见风缱雪正躺在摇椅上,便赶忙回头嘘了一声,示意后头的人都莫要吵闹。自己则是从房中取出一条毯子,抖开后轻轻盖在他身上。
风缱雪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宁夫人。
没什么事,再晒着太阳睡会吧。宁夫人道,厨房里正在做花糕,等到出锅后,我让他们给你端来。
风缱雪笑:好。
宁夫人示意丫鬟们都退出小院,自己离开时也随手掩了门,想让他睡得更安静踏实些。
而在城南另一户小院中,谢刃正被一群叽叽喳喳小孩围着,比较生无可恋。像这种让学业有成的大哥哥在过年回家时讲述斩妖故事的环节,差不多已经成了春节固定项目,谢刃也早就准备好了敷衍不是,早就准备好了一些激励人心的精彩小桥段,准备速战速决,但谁让他今年太有名了呢,于是没能速成功,院子里挤得那叫一个满满当当,像是十里八乡的幼童都来了,甚至还有几位芳龄一看就超过二十岁的兄台,也端着小椅子混在其中。
谢刃:谁来救我!
月映野与木逢春易容之后,此时正混在人群里,一道从集市的东头逛到西头,挑挑拣拣买了不少零碎小玩意,准备带回家送人。清冷仙府虽人人向往,但花花世界也有花花世界的妙处,被飘散出好几里地的酒香一熏,什么烦恼与忧愁都散了。
青云仙尊将自己扮做普通小老头,背着手站在人群往外,伸长脖子看人下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上前指指点点,结果被周围的人好一番训斥,只好闭嘴。
总之这一天的杏花城,每一处都挺热闹温馨的。
不热闹、不温馨的,只有破军城外的寒山。
曜雀金殿已经修建完成,按理来说各宗门都需来参拜帝君,不过因为临近年关,路上多有耽搁,所以第一批只抵达了十余人。对于这位数千年前的斩妖尊者,人们自是万分敬畏,进入金殿之后,也是不敢高声语,如同崔望潮附体,集体眼观鼻鼻观心。
而此时此刻,这十余人正在面面相觑呢,都纳闷得很,方才的训示好像还没结束啊,斩妖的事才说到一半,怎么风一扫头一抬,帝君人却不见了?
许是有事?
那咱们还要等吗?
等、等着呗,帝君也没说让咱们,让咱们走。
说话结结巴巴的这位弟子,正是大明宗谭山雨,旁边站着的自然就是谭山晓了。在来时的路上,兄弟二人还以为能在寒山撞见谢刃,或者运气更好一点,再撞见琼玉上仙,结果希望全扑了个空。
谭山雨小声道:哥,我觉得这里有些吓人。
谭山晓敏锐地问:吓人,你看到煞气了?
当然没有!谭山雨赶紧摇头,这里四处都是金光,威严凛然不可犯,哪里会有煞气。但金光也吓人,就是怎么说呢,感觉像是进入了一处完全正确的世界,容不得一丝不端正,若问这样好吗?好,可也确实压抑得慌。
谭山晓道:没有煞气,就别胡言乱语,看看旁人都在做什么?
谭山雨瞄了眼四周鸦雀无声,甚至动也不动的其余宗门弟子:哦,好的。
早知没有谢公子,没有琼玉上仙,我就不来了。
曜雀帝君踏风而落,叫住一名砍柴人:此地是何处?
对方答:这里啊,这里是杏花城。
阳光被一片云遮了。
风缱雪在冬日凉风中打了个喷嚏,将头缩进被子里还是冷,只好软手软脚地从摇椅上爬起来,活动着筋骨回屋。
前院仍是闹哄哄的,空气里有米糕的香气传来。风缱雪一边倒水一边思考,方才宁夫人那句糕蒸好了就端来究竟是真的,还是自己饿了在做梦,怎么现在都飘香了还不见点心来,莫不是把自己给忘了?
他一口气喝空半壶茶,打算亲自去厨房视察一番,结果转身却被一片光晃得眼底一散。
一直蜷在他怀中的白牙像是感受到了危险的来临,凶神恶煞地扑了过去。风缱雪看得心里一惊,在锋利金光的边缘将白牙及时扯回,自己踉跄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抵住了桌沿。
曜雀帝君从金光中缓缓走出,沉沉打量着他。
风缱雪抱紧怀中白牙,宽袖下的小臂隐隐迸出青筋。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如此害怕对方,但铺天的恐惧的确是从骨缝里渗出来的,如雨夜之后疯狂攀爬的藤蔓,将整颗心都密密麻麻地缠绕了起来,他颤着手握紧佩剑,尽可能地声音平稳:帝君。
曜雀帝君站在他面前,许久之后,道:幽萤。
风缱雪瞳孔陡然紧缩。
曜雀帝君抬手按在他的脑顶。
千年前的风雪与烈焰在记忆中弥漫开来,纯白的纸上浮出字,初有灵识的喜悦,复杂的人心,混乱的选择,修士的血,妖邪的血,以及当死亡最终来临时的灭顶恐惧,与此时此刻一模一样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