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1 / 2)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有那么多的高兴,能够时时刻刻闹腾起来。她的喜欢像一锅沸水,上蹿下跳,要顶起壶盖来,让所有人都听见,一揭开盖子,便一鼓作气地冲到天上去,化作浓浓的水汽,惊天动地,烫而无味。

她从来浅显,浅显到只知道对他百依百顺,只知道霸道地宣誓和占有,一颦一笑都愚蠢而拙劣,就像人间戏台上夸张地抹了油彩的戏子,艳俗而粗鄙。在他面前,她无处遁形,所有的爱慕与依恋都让他看得清清楚楚,给一点点回应,便能得喜出望外的感恩。

他向来讨厌这样娇纵而愚蠢的人,尤其当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权位和能力,还要将喜欢他视作理所应当的时候。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死后,幻影却徘徊在这里,只穿一件白色衫裙,没有一件珠饰,再也不聒噪,不嗔怨,再也不会对他的任何言语做出反应。

周遭太安静,安静得可怕。

他一直渴望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人成了她。

“你来了。”他淡淡道,眼里一个白色的影子。

凉玉正坐在小桌边,低垂眼帘。

他慢慢坐在她的对面。今夜没有喝酒,连头脑也有些艰涩,像被冻住的风车,转得沉重而艰难。他忽然觉得有些寒冷。

风吹起他们的衣摆,他无话可说,便细细端详她。

她的眉毛细而秀气,睫毛纤长,向上卷曲,以往总是瞪大的一双眼睛,现在被垂下的眼睫微微遮住,透出极黑的瞳孔,宛如一块没生命的曜石,冰凉而冷淡,唇小巧而苍白。他暗自心惊,这样的神态,全然不是以往的模样,甚至有五分像他心心念念的温玉——又或许,两百余年来,他只是从未认真地看过她。

他自嘲地笑了:“凉玉?”

对面的人也没有像记忆中一样,挑眉又瞪大眼睛,又惊又喜,似羞还带着几分痴气。她只是淡淡抬了眼,眼中不聚焦,仍然像两团冰凉的顽石,让人冷到骨子里。

她愈发像那个人,他的心一点点冻结起来,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拼凑起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是温玉似你,似一个幻影?”一阵无端的恐惧压迫他几乎喘不上气,他竟然急切地希望眼前人再做出那种夸张又可笑的羞怯,睁大眼笑一笑,好让他活转过来。

可惜没有。她眼中似有冰凉的讥诮之意,冷冷笑着他。再定睛一看,却仍是那样无神的双眸,不知在看什么。

凉玉默默地打量着他。他仍穿着旧时她最喜欢广袖长袍,领口绣有萧萧的竹叶,衬着他苍白面色,淡泊疏朗,曾经她趴在窗口,伸手一指,将那竹叶变成真的,飘飘摇摇地落进他的茶杯里。他一转头,恰见到她窃窃笑。

转瞬之间,已经逝去两百年。曾经熟悉的人,竟然已陌生如斯,陌生到,从未了解过彼此。

风刮得越发大了,掀起二人的发丝,小小一座石桌,对坐两个人。这一日,她等了这样久。他以为她不喜欢星寸台的冷清,却不知道她多向往这丛立石台,漫天星月,因为这里的月色太过神圣,不适于偷偷会面,才小心翼翼地立了石桌石椅,预备在她嗣位礼之后,光明正大地邀他同往,再给他一个惊喜。那时她想着,待到她成了花神,便是神仙眷侣的生生世世。

她一肚子的浪漫遐思,总觉得日子还长久的很。

却没有想到,是这样实现了愿望。

“小花神,时辰快到了,还磨蹭什么?”朗月传音过来,有些急切。

她默然起身,慢慢隐了身形。

季北辰亦起身,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来数百年前,在南极仙翁的寿辰上,戴着高高纱帽的她,隐在另一张面孔之后的真容,额上露出浅浅细细的发丝,她微微抿唇,眼睛亮而专注,那一颗小小的桃花苞,扑通跃到他的酒杯中,她惊了一跳,那一双黑湛湛的眼睛,那样无措地看着他,树上的风铃轻盈作响,婉转空灵。

如果她不是花界之主,如果没有遇到温玉,也许他的心意再晦涩难明,也终有一脉,曾经为她所收。可是这一世,注定地伤害和厌恶地过去了,再无和解和转折。

“最后一次。”他轻道,喉间都是淡淡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