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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敛戾气,接过了拂月递来的茶,闷闷道:“一觉醒来,许多事情记不得了。”

拂月看到萧氏抬眸看她,那眼里不像从前那般威严漠然,甚至有些不安,她心中一阵酸楚:“没关系,拂月给奶奶讲。”

萧氏出身贫寒,乃大夏国东海郡的渔家女,因为父亲在鱼腹内剖到一颗明珠,献上东海郡主人应侯,讨得了欢心,十五岁应召嫁给了应侯第四子云啸当侍妾。

云啸乃侧妃所出,身份低微,不喜读书,唯好舞刀弄棍,而萧氏个性英勇泼辣,很对他胃口。不出三月,珠钗尽遣,萧氏凤冠霞帔,成了云啸唯一的正妻。

萧氏十八岁那年,夏国国乱,硝烟四起。萧氏巾帼不让须眉,随夫入营,与士卒同吃同睡,屡立奇功。后叛乱平复,新君继位,因功封赏,那时老应侯已战死沙场,五子中唯云啸功勋卓著,遂袭爵应侯。萧氏年仅二十一岁便成了应侯夫人,与丈夫举案齐眉,双双统兵,互为知己,一度传为佳话。

只可惜云啸只活到二十九岁,在一日清晨里突然没了呼吸。

萧氏悲恸之余,仍坚持扬鞭策马,一面依靠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艰难统兵,一面将幼子抚育成人,直到独子云戟可独当一面,方交出了兵权,从此隐居后院,不复理事。

虽如此,因为萧氏多年统管整个应侯府的惯性,府中上上下下,仍然对萧氏敬重有加,不敢怠慢。

寡居的女人孤苦无依,若无手段,恐难生存。萧氏之所以有了今天的地位,都是因为其为人十分刚硬凶悍,威仪深重,她管理应侯府,用的完全是早年练兵那一套办法,也难怪下人们手脚都十分利索,精神都高度紧张。

而她一直身体健朗,四十九岁仍能领兵,五十九岁尚能策马,这回刚过了六十大寿,突然一时兴起想要骑马,谁曾想却从飞马上掉了下来,看来岁月果然不饶人。

凉玉端着茶杯,听得眼皮直跳,威严她尚能装得出来,从前对侍女发火,摔了白瓷碗,只瞪着下面默不作声,便吓得她们手脚酸软,可是凶悍呢?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的凶悍?别说她在花界没见过,就是母亲最开始带她的那段时间,见到凡间泼妇骂街,母亲都是要堵上她的耳朵,又对她教育半天的。

她不禁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那……祭花神又是怎么回事?”

“奶奶原先同我们说,这是萧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因为花神对萧家祖宗有恩。奶奶还提过年轻的时候上战场,被一个叛军一枪扫下马,眼看就要被刺穿,忽然一阵香风刮过,一道藤蔓将奶奶缠了起来,丢回了马上,又立刻消失了,那马驮起主人便跑,遂捡了一条命,奶奶说这是花神显灵了。”

凉玉点点头,虽然不知其中具体缘由,但她与萧氏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我从前多久去上一次香?”

“每日亥时沐浴过后都会去,祀台就在奶奶的屋子后面。”

凉玉顺着拂月白皙的手指看去,看见了一座精雕细刻的三层小阁楼,不禁有些脸红:“我原本以为你住在那里。”

本以为是个闺阁娇小姐的房间,却不曾想,萧氏让钟灵毓秀的小孙女住在又小又旧的西厢房,留那么大一座精致华丽的阁楼,祭祀又蠢又笨的她。

拂月低下头去,额前的刘海儿柔顺,她恭谨地答道:“拂月不敢,能在奶奶身侧常伴,已是孙女大幸。”

凉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拂月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又吃惊地望着她。凉玉讪讪,收回了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收拾一下,今日亥时,我便去上香。”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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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萧氏(下)

萧氏平时的生活十分丰富,用了晚膳,还要出门散步,保持着早年的习惯,从应侯府一直走到二里外的军营,再腿脚麻利地走回来,在府里视察一圈,回到屋里等着儿子孙女前来请安。

老太太只有一个独子云戟,人跟兵器一样,又硬又傻。云戟和正妃沈氏育有三女一子,沈氏于年前病逝,这家里就剩下云戟一个大叔,云清一个儿童,还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

这些人每天都要来分着拨儿地晨昏定省,礼数复杂,言语热络,毕竟是武将之家,聊天聊地,竟然还要清谈半个时辰的兵法。

凉玉被这群人环绕着,热热闹闹、无比充实地过了一个月这样的日子,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就算躺在床上也免不了头昏脑胀。听到有人叫她“奶奶”,心里都直打哆嗦。

她没想到人间的规矩跟花界比起来更加繁琐,光是记下萧老太太丰富的日常,就已经足够恼人,更别说还要没有法力的她每天傍晚坚持走四里路,走得她抬不起脚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凉玉从前懒惰,政事都有司矩帮忙处理,晚上早早就可以歇息,躺着吃侍女递上来的果子,动也不想动。除非是……温玉或季北辰来找她。

算了,如今改换天地,一切都不同了。

萧氏生得人高马大,长手长脚,凉玉使着很不习惯,第一次沐浴时,咣当一声撞在浴桶上,好容易缓过来,小心地将脚迈了进去,又绊倒在浴桶里,溅得满脸水花。

浴桶是萧氏出阁前常用的,因为家中贫寒,虽然她后来成了应侯夫人,却依然保留着原来的习惯,沐浴亲力亲为,从不让丫鬟服侍,故而只听见门外鸣夏担忧的声音:“老太太,您没事吧?”

凉玉好容易把自己塞进桶里,泡在盆里用力跺了回水,气呼呼道:“没事!”

外面静默无声。凉玉泡到水一片冰凉,四下环顾,脸有些发烧,尽量充满威仪地喊道:“喂……来人!”

鸣夏赶紧回道:“怎么了老太太?”

凉玉闭了闭眼:“我……的衣裳呢?”

只听见外面锦冬低声叹道:“老太太竟连这个也忘了……”鸣夏急忙打断:“呃,回老太太,依着往日的吩咐,衣裳就在您的浴盆旁边……”

凉玉攀在浴桶上看了一眼,方才自己绊在浴桶里那一下,光着脚丫,又不愿意踩在地上,湿哒哒地好几次踩过的地上的那块布,竟然是自己的睡袍吗?

她伸出枯瘦的手撑住了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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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应侯府老夫人萧氏的祭祀比平常晚了一刻钟,据说是因为沐浴时出了点小差错。

下人们都偷眼观察着疑似反常的萧氏,见她虽然鬓发有些乱,脸也有些红,但表情神气十足,光看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步履,就让人庆幸,老太太经历堕马一事,除了记性有些不好,几乎没有其他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