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皇帝的,九五之尊,日日被人端着捧着,从不会承认自己的过失。
但通钺却冷笑,“既然你定要这么想,那就权当是这位胡娘子承认过她只是在撒谎罢了。当皇帝这么久,治理的是天下,分辨是非大约是会的。其实你自己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但定要自欺欺人,谁也管不了。”
皇帝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那你告诉朕,你本是狐,却为何会进宫里来?”不剖个明明白白便怎么也不得安心的。
胡氏愣了,竭力一想,才道:“从前在外头看到一块玉牌,很是喜欢,就想拿到手。但有人先我一步买走了,我便跟了她一路,一直跟到她进了宫,才知道她是个被放出宫去会亲的小宫女。跟着人我能过宫外的大阵,自己却不能,在宫里也不能随意用法术,就这么待着了。本想等个合适的时机跟着别人混出去,这机会没等来,却跟你一道诶放去了南疆。”
“玉牌?什么玉牌?”皇帝拧眉。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真话,倒似是个编造不周全的拙劣借口。
通钺原本想从衣襟里拿东西,但想了想皇帝可能的反应,还是忍住了,沉声问道:“是不是一块绿玉牌?阳刻的镂空双喜字。”
“你怎么知道?”胡氏和皇帝异口同声地问。
不过……这胡氏就是蘅若没得跑了。
哪怕是过了忘川河饮了孟婆汤,将前尘往事望得一干二净,但遇到从前的旧识与旧物,却总还能生出些似曾相识之感。胡氏无意间见到了曾经她自己的玉牌,便魔障了,愣是义无反顾地追了过去,然后又惹下了一段孽缘。
只是不知这皇帝究竟与通钺有什么干系,倘若真的有,那便是在同一人身上接连栽了两次跟头。
“是你问朕特意要的那一块么?当时朕还问过,为何想要一块看起来便是寓意不吉利的玉牌,你只和朕说是因着合了眼缘。”皇帝细细回忆。
“正是。”
可以找的借口都找尽了,该问的话也问完了,皇帝终于有些崩溃了,后退几步,跌坐在床,摇头道:“阿蘅,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呀!”起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而后声音渐渐放开,从腹中移至喉口。
元阙轻轻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你瞧司法天神有没有后悔的?”织萝忽然接了句话,“他跳出去一拦,我便知道他其实也内疚得很。既然如此喜欢,当初为何要杀妻?就为了天后那一道可笑的旨意?”
元阙有些不服,“可皇帝是什么人?难道在人界还能有人敢命他动手?何况他自己都说了,是因着自己的一点疑心病。”
织萝轻笑道:“你以为所有的帝王都跟天帝似的?手握生杀予夺大权,想如何便如何?”
元阙还想反驳,那头皇帝却道:“阿蘅……我只以为所有人都信不得了,却忘了自己已经信你这么多年,你是不会变的。”
疑了便是疑了,就在方才,还振振有词咄咄相逼,如今扮可怜也是没谁愿意例会的。
皇帝也知大概是不会有人愿意搭腔的,李绾华那厮,不冷嘲热讽已然算是给了胡氏面子。但他仍是恳切地道:“我与你刚回皇都那年,远不知比在南疆危险了多少倍。皇叔口里说着要立朕为太子,但到底还是想着有朝一日能把帝位传到自己亲子手上,私底下也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要折腾朕。太皇太后虽说对朕还是有几分怜惜,但父皇也过世许多年了,朕从小又没有养在她身边,哪怕有些情分也是寡淡的,倒不如朕的几位堂兄弟亲。还有那些大臣,试探的、观望的、意欲拉拢的,真真假假,饶得朕实在不胜其烦,竟不知何人该信了。原本朕与你相依为命,是信你的。但……”
说到此,皇帝深吸一口气,才自嘲一般地笑道:“有一日,朕耐着性子要去安抚各方势力安插在朕身边的美人,却见、却见有位美人……光天化日之下与朕的堂兄厮混在一处,高声调笑,放浪形骸,打的却是首鼠两端的主意。那时候,你告诉朕……你夜里梦到了一位金甲神人!朕起初也只是疑惑,朕毕竟与金甲神人半点干系也没有,可也就仅此而已。后来朕登基,想立你为后,没有一个人应允。朕又退而求其次,说是只要给你个名分就好,但你告诉朕,你不要名分。”
不要名分有什么问题呢?皇帝立足未稳,实在不宜与群臣闹得太僵。
可在皇帝眼里,不要名分便成了——“你倒是安然置身事外了,想抽身而退的时候随时都可以,不带半分留恋,也没有一点拖累。此事之后,你告诉朕了几次你又梦到了金甲神人,描绘得越发细致,是不是有朝一日连他身上何处有颗痣也能讲出来了?朕越发觉得匪夷所思之时,你便有孕了!”
对于一个寻常男子来说,妻子总是想自己提及另一个男子,然后妻子有了身孕——倒也的确会疑惑妻子究竟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
胡氏静静地听皇帝说着,见李绾华气得双手握拳,还向她摇了摇手,对皇帝古怪地一笑,“原来你这么早的时候就对我起了疑心。那么杀心呢?”
忽地别过脸去,皇帝不敢再面对胡氏,“你记得么,嬿婉出生那年,南方大旱。朕原本是在南疆封地,那里也被视作是朕龙兴之地,龙兴之地大旱,不是吉兆。司天台连夜测算,又请了当时久负盛名的天使张衍看过,与朕说是……后宫有妖,阻碍龙脉,必除之。”
先变心,再生疑,最后事关权势与身家性命,原来是不得不杀。
什么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光阴,原来都是假的。
“原来如此,妾身知道了。”胡氏很平静地点点头,对通钺道:“强行滞留人世十多年,也该去森罗殿了。不知可否劳烦通钺郎君押送?”
“师父!”李绾华高声唤道。
胡氏冲她笑笑,“因为我,耽误了你十多年,一直没有婚配,师父很是不好意思。如今师父要走了,以后若是遇到了合适的人,可千万别错过了。”
“弟子谁都不要,弟子只想……永远侍奉师父身边!”李绾华急道。
“阿蘅,你……”皇帝艰难地叫了她一声,末了还是弱弱地道:“不去瞧瞧嬿婉么?”
胡氏笑道:“嬿婉是我女儿不假,但我知道如今她过得很好,又何必打搅?原本无忧无虑的,为何要知道父母之间的糟心事?”
皇帝一哽,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通钺干咳一声道:“滞留人世原本是该处置,但本座也不会插手鬼界之事,待本座禀明之后,自会有鬼差前来接应。”
“多谢郎君。”胡氏安然行礼道谢。
“阿蘅……你执意要走?”说到底还是不死心,皇帝又叫了一声。分明是她苦苦熬了十余年,想尽一切办法只为来相见,如今竟然这般潇洒,说走便真的走了?他不敢信,也不甘心。
但胡氏却只是淡淡一笑,“这十多年我哪也不能去,只能待在梳子里,许多事情,早就想明白了,我自问不曾有半点对不住之处,但你却一意至此,总不能是一蹴而就吧?今日问了,果然与我所料相差无几。我也不过是想听你亲口说一句罢了。还好,你不曾骗我。”
“阿蘅,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莫走可好?”皇帝有些惶惶然。她这一走,便是半点恕罪的机会都没了。
李绾华抢先道:“陛下是会什么起死回生之术不是?当着忠义显圣郎君的面,说什么留不留的,也不怕糟了报应。”
胡氏没有说话,是默认了这一通抢白的。
修炼化形的狐妖,如何能没有一些本事?若不是对他这个枕边人毫无防备,怎么会轻而易举着了那符水的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若说不恨不怨,她又不是傻子,更不是那割肉喂鹰舍身饲魔的释迦,怎的可能?
想了想,胡氏与李绾华道:“绾华,我走之后,那玉梳子你若是喜欢便留下,但有一点,把那同心结……拆了吧。”
“不……”皇帝急忙阻拦。
胡氏却淡淡看他一眼,“端平,若是我没料错,你那个……早就烧了吧?”
孤零零的一个留着还有什么意思?
曾经万般誓同心,唯恐不能表深情。到如今,恩义断,各自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