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前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寻找九江身上, 为此他甚至主动与枕霜流合作。
早在洛九江陷入死地那回, 枕霜流就已经编织开一张有力的情报网,如果洛九江进入哪一个能通传消息的世界, 他绝对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消息。
即便那是一个七岛一样,与外界联系方式只有云豹界一个的小世界,里面埋藏的暗线不够, 但只要洛九江想办法往外递信, 那枕霜流这里就能收到消息。
然而大半个月过去了, 寒千岭和枕霜流始终一无所获。
没有消息是很糟糕的情况,这说明要么然洛九江又一次陷入一个无法和外界联络的世界, 要么然就是受伤太重, 甚至连通讯都没办法做到。
至于第三种情况, 也就是洛九江在幽冥中遭遇了什么……枕霜流和寒千岭都只字未提。
他们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好像在此事上也有了默契, 几次坐在一起讨论某几条看起来特别像洛九江痕迹的讯息时,都非常整齐划一地避开那个最坏的结果不提。
如果说枕霜流这么做的原因还有一半是因为他信任却沧江, 只要沧江判断九江应该从幽冥中脱逃成功, 他就愿意相信, 那寒千岭就纯粹因为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必须相信却沧江, 他说服自己洛九江此时一定身处于最安全的地方。就连洛九江在死地之中几次险象环生的脱逃, 他事后听来都觉得惊心动魄,寒千岭简直无法接受洛九江在他视线不及之处遇到什么不测这个选项。
这些日子以来,枕霜流积攒多年的戾气随着却沧江的回归而平复, 但寒千岭倒是一日复一日地变得更像一个小型的枕霜流。
最初听闻洛九江在幽冥里过得还好时的庆幸和放松很快就被担忧和急躁抹平,寒千岭的眉心始终聚着,不曾有片刻展平过。
如果说上一次他和洛九江分离时,他因为又铭音螺保护洛九江,故而把握十足,能够沉下心来一步一步稳扎稳打。那他现在简直就是一张时刻绷紧的弓,弦上羽箭蓄势待发,只等某一刻遇到一个引线,就会彻底地把一切怒火喷薄而出。
那些火气积蓄得乱七八糟,有朝向别人的的,比如说不满每天成双入对进进出出的枕霜流和封雪;有对向敌手的,就像是憎恨曾经扣住洛九江的饕餮,和那个现在九江寄居在某个世界的世界主人。
还有不小的一部分愤怒直指他名义上的伟大父亲、也是创造了幽冥这个烂摊子的存在。祂才是真正那个始作俑者,如果不是他炼就了那个被怨念和哀声充斥的幽冥,那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切发生,天道又何须降下问心雷。
而最后的,怨气最为浓重的责怪,全都被寒千岭抛掷向他自己。
他把自己忙得像一道陀螺,事态如同鞭子一样时时笞责在他脊背上,令他不容自己有片刻的喘息。
因为只要手上事情一空,或者微微走神片刻,他就禁不住要质问自己——在圣地里的时候,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竟然想带走九江,他竟然会想让九江陪同,他居然在问心雷即将劈下之时把一切对洛九江和盘托出,然后又没看出他想要以身相替的意图。
寒千岭那自出生以来就浩浩汤汤、辐射范围遍布三千世界的仇恨和恶意终于延展到了他自己身上。他怨恨自己之前怎么没静静找个角落死了,却偏偏一意孤行让这些事情牵扯到了洛九江。
不错,他寒千岭是神龙之后,是整个三千世界里最大的债主,是最有资格握有阴阳道源的存在——然而就是十个百个寒千岭,又怎么抵得过一个洛九江?
枕霜流原本看他有一万个不顺眼,但此时见他这番模样,终于有一丝丝地感同身受浮现出来。
作为处理的方法,枕霜流让人把寒千岭重新送回朱雀界换个心情。
这处理方法其实不甚妥当,基本上约等于把寒千岭丢得远远避免看了闹心。问题被放置了依然还是问题,没准还会在忽视下涨得越来越大。
——幸好也没人指望枕霜流安慰寒千岭,再帮他解决问题。毕竟枕霜流本来就不是干这种事的料子,要说把人骂得狗血喷头倒是专业更对口点。
而且,在从前那痛彻骨髓的几百年中,谁说枕霜流就不憎恨他自己呢?看了和过去自己一样的寒千岭,谁又能指望枕霜流有什么好脸色?
此时的寒千岭不能原谅他自己,就像是枕霜流至今看着肉身泯灭的却沧江,依旧久久不能释怀。
对于寒千岭来说,失去了洛九江的踪迹,那他身在何处本就没有任何区别。天堂与地狱的一线之隔,只在于有没有那个人而已。
如果能够,他倒是更希望自己身处幽冥,不管是亲眼所见他父亲为了报复而创造的鬼地也好,或者和那些逝去的鬼魂一样,时刻被煎熬与折磨加身也罢,只要能够确定洛九江的安危,他愿意答应世上的任何条件。
不过,不会任何人突然拿着洛九江来跟他谈条件,他只是在进入朱雀界不久,就重新受到朱雀的召见——而与此同时,朱雀界内多了两道不属于朱雀的道源气息。
尽管此时除了洛九江的下落以外,寒千岭几乎已经无心于任何事。但看在敌人是饕餮的份儿上,他去见了朱雀。
就像他先前在朱雀宫里隐约感觉到的那样,朱雀整个人被一根高耸的青石柱穿过左右两片逆骨,被死死地串在那一根石柱上。
他的眼睛与朱雀狭长的凤目相对,这回是真的有点讶异。
这万年来,九族四象已经更迭过数代。一般来说,传到七八代的异种是正常情况,但特殊一点的传到二十多代也不让人意外……但朱雀是唯一的那个例外,由于她能涅槃的缘故,至今石柱上被钉着的还是第一代的朱雀。
寒千岭看着朱雀的目光,突然就明白了一些事情。
民间传说总喜欢将龙凤拉做郎配的事,不是没有依据没有道理的。
一代朱雀,她喜欢龙神,倾慕寒千岭的父亲。
至今那些陈旧的往事已经被尘封与历史的黄沙之下,那些混乱的、于茫茫混沌之中夹杂着的爱恨情仇,也早泯灭在血与火之中。斑驳的记忆碎片无人捡拾,于是遍洒一地又被侵蚀消磨,最终证明了它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只有朱雀的一句话。
“来吧,他的儿子,由你来取走我的道源。”
她还保持着自己光华璀璨的本体,这如同火一样丰厚华丽的披羽即使涅槃无数次也不会有丝毫折损。她向寒千岭高伸自己修长优雅的脖颈,那一圈彩色的细密羽毛在这一刻美得如同天边织就的晚霞。
从此时间再没有载体记录或知悉,万载之前,在朦胧混乱、难见光明的混沌之中,龙神曾经这样赞美过她,祂夸奖她说,是她的美丽把自己的眼睛点亮。
她追逐他,她陪伴他,她一路见证着“他”是如何蜕变为“祂”。那些莽荒的岁月,终究因为这璀璨明丽的色彩而不至于太过寂寞。
但这些事情,终究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那些岁月和属于他们的时代一样,早已湮灭在历史的缝隙之中,和尘埃一样沉落到最底下,被后来者踩于脚下,托着新的英雄立起另一时代的丰碑。
朱雀界的边界之处,穷奇和饕餮的气息已经浑然压境。寒千岭没有犹豫太久,或者说他几乎就没有犹豫。他抽剑在手,青锋一挥之间,就完成了朱雀的最终夙愿。
当朱雀的那滴道源被他捧在手里的时候,里面暗含着的穷奇种子也被他一一转化。寒千岭托着那滴道源,神色莫测,就像是透过它看清了万年以前龙神唯一的偏心。
从这滴道源的分量来看,龙神确实是有过偏心。在面对自己即将厄运临头的命运之时,朱雀其实本有一搏之力,只可惜她并无相称的野心。
她只是把寒千岭唤到身前来,看着神龙留下的孩子,如同看着祂留下的一把火种。她把道源留给寒千岭,就像是她曾经把前往圣地的名额都判给他一样。
就好像她后来坚持的一万多年,就只为了完成这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