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昭虽然在前半生并未见过多少活人, 但至少能够辨认美丑。有一次洛九江听到他在角落里喃喃地和一丛小花说话, 低声自语道“丑, 不好。”
洛九江安慰了他, 心里却在隐隐叹息。
他可以把方昭带出幽冥, 带他回到生者的世界,却不能让所有见到他脸庞的人都闭上嘴巴。洛九江自己本身并不在意美丑之别,不然不会和阴半死都能谈笑风生, 但世上确实有许多对此非常在意的人,尤其是盛产炉鼎的销魂界,此地美人如云,相貌丑陋的人本来就不太多。
在短时间内,洛九江能想到的对方昭最好的做法,就是在销魂界事毕之后带他去青龙书院,或者让他和自己一起去灵蛇界见却沧江,这样至少能保证方昭过得不是那么憋闷。
尽管这几日的白天,洛九江都游荡在外面,和三教九流之辈打探各种消息,但每逢晚上回来,洛九江都会去和方昭聊聊天。
有时候是去跟方昭讲一讲自己从前在七岛的故事,给他唱几只他喜欢的小调;有时候他会静静聆听方昭跟他分享的想法;偶尔的时候,洛九江会亲自验证一下方昭又从沉渊那里学到了什么新的眼神语言。
幸好,一切都在朝着慢慢变好的方向发展,因为方昭的情绪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正在一点一点的明朗起来。
——这么想的洛九江,一定不知道白天沉渊和方昭聚在一起都在做什么,才让方昭最近长胖了这么多。
听到了沉渊的叩门声,方昭一马当先地窜出了屋子。他性格偏于敏感沉静,因此做事的时候也大多数轻手轻脚、静悄悄的。现在这副撒欢的模样要是给洛九江看了,准保会吓他一跳。
沉渊手里拎着一个食篮,对着方昭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他们两个人共同用目光交流了一下【早晨好啊】和【你也好呀】的含义,然后才向屋里走去。
有一件事是连洛九江也不知晓的,一来是因为这段时间他天天忙得团团转,因而无暇发觉这两人之间的小小秘密;二来则是因为沉渊和方昭的“眼神语”已经突飞猛进到了一个近乎密码的境界,起码洛九江现在已经不太能准确地完全解读。
所以洛九江不知道,其实从见了方昭第一眼开始,沉渊就挺喜欢方昭的。
他是黑蛟,自幼随师父椒图一起居住,生长在深海的贝宫之中。深海环境伸手不见五指,椒图一年到头别说讲话,没准连面都不会露,沉渊闲暇时分的消遣,就是去贝宫外喂喂那些深海的凶兽。
深海毕竟是一个乌漆嘛黑的地方,海兽们没有互相照面的需求,彼此的相貌都比较奇异辣眼睛。要是放到陆地上来看,大概形状都相当于什么没头的烤鸡、被暴揍了一顿的靴子、长了八只眼睛的蜈蚣等等。
沉渊的审美自幼就受到这些伙伴的荼毒,这几乎奠定了他一生的审美基础,直到他长大之后也没能改过来。
当然啦,他倒不至于很瞎,也不会觉得寒千岭和公仪竹这种正常人眼中的绝世美人是大丑逼的代名词。他就是稍微有点脸盲,外加觉得世上的人都长了张千篇一律的脸。
——所以当初他询问扎了满头小辫的洛九江是不是他妹妹,还有怀疑光着身子的洛九江是他兄弟,都是情有可原的表现。脸盲如他,经常对于自己认人的能力产生怀疑。
可想而知地,在看到方昭的那一刻,沉渊发自内心地感到了久违的家乡的亲切。
最美不过故乡水,最亲不过故乡人。这就是沉渊现在提着满满一食篮的东西,托着腮满足地不断给方昭投食,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普通人撸猫后的愉悦气息的原因了。
真怀念,真可爱,真想养啊。沉渊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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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忧虑自己会再看到妖精打架的沉渊高高兴兴地在家撸猫,硬着头皮顶着要长针眼的危险上的洛九江在外面拼死拼活地办事,可见人世确实不公。
但这并不能解释洛九江怎么会干出现在这种事。
小巷之中,洛九江手指急促地敲了两下刀柄,长刀作势在那人腿间虚点,这把刀是他新换上的,重量比澄雪稍轻一点,用起来总觉得有一点浮。
他诚恳地劝说对方道:“哥们儿,咱们都是男人,这个器官多重要也不用我劝你了。特别是贵界风俗还这么独特,下次聚会的时候裤子一脱人人都能看见……就这样,你还是不打算说吗?”
那个人虽然被洛九江全盘制住,连腿间的要害之地都被用刀刃逼着,额头上已经隐隐浮现冷汗,但还是能勉强和洛九江搭话。
“别这样……别这么逼我,我真的不敢说。”这个小头目低声说:“小兄弟,我就是个混饭吃的,你何必这么为难我呢,你看起来也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是。”洛九江冷笑道:“在来到你们这鬼地方,见到成车成捆被运进披香宫的炉鼎之前,我确实不是这样的人。”
“……”
“是你负责押送,我看到了。”洛九江倾身,朝着这个小头目的方向又逼近了些,“我听人说有一个宴会就在半个月后?这件事我很感兴趣,你可以好好讲讲。”
“我一个交接的喽啰,也只知道这么多啊。”那小头目浑身上下打着摆子,他努力地冲着洛九江扯出一个笑容来,但却只是嘴巴紧张地歪了歪,“我真不知——啊!”
只见那银色的刀光一闪,小头目双眼一花,只觉白光一闪而过,然后下一刻起从眉心到小腹都察觉到一抹一闪即逝的凉意。
是洛九江抬刀劈下,将这人浑身上下的衣服沿着胸腹的直线割成两半。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里,刀剑从眉心掠过鼻尖再途径胸口,一路沿着此人皮肤娑罗而过,却连血痕也没留下一寸,只是让这人深刻体会到了死亡逼近时的透心凉意。
“我脾气不太好。”洛九江面无表情地宣告道:“像刚刚的那一刀,我可以让它每一次切下去的厚度只有一张纸薄……你猜,你能接受多少刀?”
“……”
洛九江又冲着这个小头目的方向俯了俯身。他眼中似乎烧着两团不平的火焰,这令他英俊的面孔线条更加精简而慑人。
“说!”
伴随着这一声暴喝,洛九江一脚跺上小头目的手腕,顺便踢开他紧攥的拳头。一个小法器咕噜噜地从小头目手掌里滚了出来,它黯淡无光,一点也没有法器传讯时应该有的动静。
“我用神识包裹了这个小玩意儿,也注意避开了上面的三个机关。现在你恐怕求诉无门。”洛九江脸上殊无笑意,只有踩在此人手腕上的脚尖多加了一点力道。
“你、你连这个都知道……”小头目脱口而出道。
其实这件事洛九江也是昨天才听楚腰说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装得高深莫测。
“不错,我知道很多。所以一会儿你若是说了假话……”
洛九江意味深长地一顿,冲着地上的人勾起一边唇角。
刚刚刀子落到身上都还能再撑一撑的家伙,这下子彻底被击破了心理防线,被一个笑容吓得一哆嗦。
而洛九江却在心中暗暗喟叹:早知道学着阴兄的笑法好使,自己就早用了。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听地上的人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地把自己干的营生说了个干净。
“你是说……这次的宴会,允许用面具遮脸?”洛九江若有所思地问。
“其实一直都有不愿意露面的客人。”地上的人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一般会自己准备法器遮盖身份,但这次据说邀请的客人格外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