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子速度太快,洛九江只辨别了它的颜色,而没能看清他的形貌。正等他要细细辨认之时,一双手突然从洛九江背后绕来,一条胳膊环过洛九江的前胸肩头,而另一只手则遮住了洛九江的眼睛。
轻轻挡在洛九江双眼之上的手心带着恰到好处的暖,像是刚刚烘烤过太阳。
“很丑,不要看。”寒千岭低低道:“那是最初的我。”
“什么?”洛九江失声问道。
寒千岭不言语,却能感觉到洛九江眼睛一眨,睫毛在自己手心中痒酥酥地扫过,是洛九江果然依言把眼睛闭上不看。他们总是这样,要是一方的观点旗帜鲜明,另一边甘愿依从对方的愿望。
“我不想呆在这里,九江,我们出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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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主帐,一点灯火如豆,洛九江与寒千岭相对而坐,一时竟然无言。
寒千岭伸指拨了拨帐中灯芯,再开口时声音比往日都要慢上一些:“之前答应过给你看的……这便是我的梦。你知道,龙神是我的父亲,你刚刚见到的,是龙神之死。”
“……”
以洛九江和寒千岭的关系,本来谁也不必和谁说上一声对不起。可此时此刻,洛九江看着寒千岭平静的侧脸,心中便翻涌起一种掺杂着愧疚的悲凉。
“千岭,我此前不知道……”
寒千岭居然还笑了一笑:“你当然不会知道。除了四象九族和我这个龙神之后,这事本来也不能宣诸于天下诸人之口。”
“……”
“今晚入睡前,我和你说过龙族的繁衍方式吧?”寒千岭把洛九江向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顺手将下巴垫在洛九江的肩头,“到了我父亲的那种地步,就不止血液口涎能和精血互通……连神识都可以。”
“刚刚不让你看,是因为确实难看。”寒千岭沉沉地说,“神龙临终之前抛出全身恨意,那恨意结山精水魄化为一枚龙卵,也就是我。”
“他死前力有未逮,只把世界撕成了三千多份,而没能让其完全毁灭,故而造出个我来继承他的遗志。当今天下,九族四象的后人无不继承先辈的全部传承记忆,只有我获得的传承零零散散,除了他如何死去以外,龙神也没给我留下太多别的——可能他觉得我也不需要别的。”
“……”洛九江原本把手搭在寒千岭背上,一听这话,就不由得臂弯一紧。
“我承载龙神全部恨意而生,本该是龙族极恶相。我降生当日原该有五星连珠,荧惑守心,北斗逆转,无数火山喷涌而出,天降七日大雨为兆,然后诞出我这个六亲不认的孽障。
等我落地,天然就会以吞噬毁灭为生,一切美好秩序都合该葬于我手。从圣地为始,我将令山崩地裂,江河逆流,天地失色,凡我经行之处,必然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我走过哪个世界,哪个世界就要归于湮尘,我见到哪个生灵,他就要换上世界初开时沐我父鲜血而生的累累血债。
每一分破坏和毁灭都将成就我的力量,即使最后我受三千世界围剿而死,那时至少也要有一半的世界只闻万鬼同哭,另一半的世界尽数化为焦土。”
“……听起来相当可怕,但你并没有。”
“是。”寒千岭轻轻舔过自己的嘴唇,这动作让他露出森白牙齿,看起来更像是一条龙,“神龙失算了,我没能立刻诞生。”
他讲到这里时挑开主帐帐帘,拿肩头轻推了洛九江一下,示意他回头望进茫茫的夜,“我秉龙神之恨和山精水魄结合而生,若说龙神是我亲父,那圣山就是我的母亲。当初天地新生,虽然很快就破碎成三千多片,但其中自有微弱秩序应运而生。龙卵在山心诞生之时,世界规则借圣山之力,把我镇压在山下万年。你在梦里也应该见到了,你脚下圣山原本千峰同青,然而当我被镇压一刻,便有千峰万壑齐齐堆雪,至今未化,形成你们所见的圣山。”
“这也是我自名寒千岭的缘由。”
“圣山用一万三千余年的时间,化去了我身上一半戾气,但对余下的那些再奈何不得。而我仍需时时与恶念缠斗,不得清明……剩下被消磨的一小部分恶意,其实应该托庇于陈夫人。”
“……我一直以为陈夫人是你母亲。”洛九江喃喃道。
“陈夫人么?岛上人一向如此误会,你们世人各个都有肉体凡胎的亲生父母,我也就没纠正过。不过你要是能细细回想,其实我从未叫过她一声母亲。”
“……”洛九江确实想起来了:“当初我要替她烧纸,你也阻拦了我。”而陈淑红的墓碑上,寒千岭也从未篆刻什么“不肖子寒千岭立”之类的落款。
“嗯,她还当不起你膝下一跪。”寒千岭自若道:“严格论来,陈夫人连我生身之母也算不上——当年龙卵入体之际,我借用得是她的丹田,而非胞宫。只是世人看见女人肚子大了,就总以为是怀了孩子,其实不过是我一个外来客借她丹田一用,把龙身硬修成个人身罢了。”
“圣地每百年一开,为什么只有陈夫人带走了你?”
“因为她心怀恶意,在圣山腹地谋害自己师兄。”寒千岭眉头微皱,“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圣山来的。圣山当年留我镇压是世界规则以下迫不得已,实则恨不得时时把我甩去,圣地百年一开的本意,乃是为了寻找载体将我这麻烦弄走。
然而圣山巍峨,能抵达者从来稀少,这本就稀少的一部分修士再带点朝圣心态,就算我是个茫然无知的龙卵,也能感觉到本质相冲,绝不肯和他们走。
而陈夫人是这些年里唯一一个敢用圣山腹地做杀戮场的修士,她流露的恶意和我本性相符,我当即和她一拍即合,入体之际身上恶念就灭杀了她大半魂魄。而我的恶念与她魂魄相抵,消磨去了一点,剩下的那些正好够我全心压抑自己,就能保持灵台清明。”
讲到此处,寒千岭摇了摇头:“说来可笑,陈夫人因心怀恶念而死,最终竟反而因她这一死造福了天下苍生。”
他口吻一派轻描淡写,洛九江听在耳里,却只觉得连心都疼得攥成一团。
从前他便为千岭父母之事感叹过,虽然辈分在那摆着,但他还是暗暗觉得陈夫人这母亲当得实在不像话。然而如今真相揭露,得知陈夫人和寒千岭并无血缘关系,洛九江心里却只有更沉重。
陈夫人是个疯女人,不知道疼孩子也是理所当然;可千岭亲生父母一是龙神,一是圣山,一个指望拿他当个会自爆的法器,满心只想着让他在这世间炸上一炸;另一个被迫“收留”他一万余年,只恨没有机会能把他往外扔。
就算有了血缘牵系的“爹娘”,看起来也并不比疯疯癫癫的养母要好。
而千岭,他又是用什么心态自嘲般把自己归类成天下的祸害?
像是觉得冷一般,寒千岭把洛九江往自己怀里拢得更紧了些:“从我借陈夫人丹田,修成人身降生以来,就听你们说草绿花香,碧海白浪……可实际上,在我眼里世上的一草一木,沾染得都是龙神血色,什么芬芳味道,也统统只有血腥气息。”
“岛上诸人见我如见敝履,我看他们却比刽子手还不如。说来我和这世界两看相厌,虽然尽力保持自己灵台清明,但和这世界并无半分关系,纯粹是想让‘寒千岭’能清醒地存在得更久一点。”
要是天地之间能有一张评定功过的大榜,那寒千岭就该是其上一个最伟大的名字。
他保持地是自己的清醒,关联得却是三千世界里的所有生灵。
然而这百般压抑隐忍而成的功绩却无人知晓,岛上大家看他不过是疯子娘生出的大傻儿子。他但凡出门一步,就必然有无知稚童对他后背丢石子,每颗石子都让他想起当年砸在龙神伤口上的箭头,每一下敲击其实都是在挑战他的神经。
有时候,寒千岭心力一松,也干脆想着一个七岛毁就毁了,幸而还有个被恶念主宰神识的陈氏和他日日相对,如响鞭一般给寒千岭一泼当头警醒。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虽然目光所及都是死路,但总也能留下一线生机。譬如神龙投下恨意,欲完成自己未竟之事,就被圣山强力镇压,把这灭世的日期往后推迟了一万三千余年;也像是在寒千岭几乎绝望到看不清前路如何时,洛九江主动走到寒千岭眼前,脸上笑意俨然,像是天意,像是悲悯,也像是最后的垂怜。
于是十一年前,一个小小的孩童,冲着这世上最孤独的魂灵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