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深雪宫
谢氏一族定居归雷界已久,向来与世无争, 唯以泼墨著书为业, 善弄画, 爱侍花,好怡情, 常以文士自居。
当年谢春残的祖父作七日赋以凝金丹,在结丹得道,与大道一触即离的瞬间, 祖父发觉了一件要事:书墨有灵, 能与文通, 能灌气脉。
一篇俊逸清新的游记可以缓神,一句当头棒喝的问道之言足能明心, 谢春残的祖父苦苦钻研百载, 终于琢磨出了一种将灵气封在墨中, 再以墨撰文, 凭文养气的特殊方法,这种方法名为书祈。
一句题在衣衫里的“由来万夫勇, 挟此生雄风”便能使人气力大增, 一阙狂草书写的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亦可令人豪勇当先。
这种在衣衫内题诗, 或清心, 或鼓气, 或锻出一身铁骨的方式在短短几年中便名声大噪,谢家也从原本偏居山水一角的一个小家族在短短十余年内飞黄腾达,显耀一时。
然而他们毕竟家族根基不稳, 修为最高的修士也不过是个金丹,若是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或许百年之后也能跻身一界中不可忽视的位置,然而他们实在崛起得太快了。
快到几乎得罪了此界中所有的炼器师和炼丹师。
谢春残记忆里平和安稳,一派富贵的童年之下,实际暗藏了整个谢氏即将行至穷途末路的危险景况。他印象中呼风唤雨,仿若无所不能的家族,实际已经步步行走在刀尖之上。
而幼小的谢春残对此一无所觉。他是父亲刻意隐而不露的天才,是被整个谢氏宠爱珍视的幼子,他只要学文作赋就好,连院子里的花都终日不谢,别的事更没有一点不顺心。
所以当灭门一夜到来之际,无数腥冷的屠刀当头劈下,往日里和蔼可亲的叔伯都成为一具具僵冷的死尸,谢氏所有的花团锦簇都被烈火燃成断壁残垣之时,谢春残毫无防备地直面了最严酷的命运。
那些人以为他年纪幼小,还没来得及学习谢家的书祈,令他破家亡族之人又一向假仁假义,便在戏弄了谢春残一番后“饶”了他一命。但看他们把谢春残送到这个鬼地方来的举动,便知道他们从没打算让谢春残真的活下去。
不过对方没能料到,昔日只用来握笔研墨的手拉开弓箭,也是一样的天赋过人。
当初谢春残与洛九江初见之时,为他一句“祖代八代大儒,倒出了个我这样讲单口相声的不肖子孙”笑得几乎停不下来,并不全因这话又多幽默。
他笑得其实是他自己。
祖上出了八代大儒的是他谢氏,那个满怀恨意,面目全非,既残酷狡诈到杀人不眨眼,又怯懦逃避至再不敢提笔作一字书祈的不肖子孙是他谢春残。
然而如今他不会再逃了。
谢春残铺开单衣,目光坚定而冷锐,身旁的洛九江呼吸渐弱,胸口的每次起伏都仿佛催命前兆,他却不再多看一眼,只将所有的精力都全神贯注到眼前的一幅书祈中来。
谢氏祖父领悟百年才得书祈,其中的每一寸灵气渡入都极为讲究。由于所用灵气量足且利,所书材料若是薄软窄短,像是洛九江现在身上挂着的碎布这类,那就连第一笔都承受不住。
这便是谢春残五岁时能用纸作书祈便被视作天才的缘故,也是他现在非要解下自己没有破损的衣服来做书祈材料的原因。
但不管谢春残如何全神贯注,他毕竟也把这项技能旷得太久了。书祈又对书写者的要求极高,谢春残一道灵力稍稍走岔,心头刚刚闪过“糟糕”两字,他新脱下的单衣就在他眼前化为了片片残帛。
随着单衣破裂的,还有谢春残的希望。
还有一次,最后一次机会……谢春残默默地想,这种情况在他的预料之内,却绝不是他所期望的结果。
里衣是三件衣服里最轻薄的一件,若想用它作成书祈,其难度已经不亚于用纸,然而血墨滞涩,所需的灵气技巧又繁复众多,更别提洛九江这样的伤势需要做满一大篇书祈——他当年虽然用纸做成过一回书祈,可那张纸也只承载了一个字而已。
谢春残的手虽然依然稳定如初,但在上身赤裸的情况下,他额头已经隐隐见汗。食指的血肉已经有点发干,他不假思索地又在手上割了一道,这次割得更深更狠。
他不可以失败,他已经没有再败的余地。
…………
如此孤注一掷的场面,容不得半分错漏,谢春残如踩在万仞山谷中的一线吊桥之上,四周仿佛烈风大作,不允他有片刻错神。
这一次谢春残极尽谨慎,每一笔都要先在心中预演一遍,手指落势甚缓。就在一篇书祈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之际,突如其来地,谢春残额头滚落了一滴饱蓄的热汗。
汗水砸在丝料上,晕开一抹未干的鲜血,薄绢制成的里衣在无风无力的情况下兀地扬起,当场破做飘扬的两截。徒留谢春残一人跪坐在地,指尖还未从来得及从衣衫上抬开。
他唇角还紧紧抿着,仍是个全神贯注的姿态,眉目里却先一步意识到何事发生,每道额纹里都蓄满了不可思议。谢春残举起头,眼中尽是呆滞之意。
太巧了,这太巧了。就好像造化中有着冥冥气运,偏就不想让洛九江活下来一般。
活生生的天意弄人。
谢春残凝滞着转过头来,脸上犹然带着迟钝的怔然,他机械地抬手去探洛九江鼻息。对方的鼻息依旧微弱,却也仍然温热,他胸口的皮肉下隐隐传来跳动的闷响,仿佛纵使半只脚踏进鬼门关里,也依然不服气地要扛上一扛。
这确实是九江的做派,只是已没有能够再做书祈的完整衣衫了,命中注定我救他不得。谢春残漠然地想。
都是命吧,那个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世间众生在人世中挣扎的冷漠意志,它决定一族一界的兴衰,旁观师徒父子的决裂,裁决亲友挚爱的生死,记录着谢氏一夜间血染长街的覆灭,也泯灭他至交的最后一点生机。
洛九江的胸膛仍在跳动,那声音缓慢又规律,好像把时间都拖长了一般,徒让谢春残连一眨眼一弹指都过得格外煎熬。
我的作用是什么?我活在这世上是为了什么?谢春残有些茫然地思考着:就为了记录下谢氏究竟是如何灭亡,九江他又是怎么死的吗?我存在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专门给别人送终的?
“……不。”谢春残喃喃道,他若死灰般枯朽的眼眸中缓缓亮起了一点光,“我已经知道出去的方法了,我还尚没到穷途末路,非命不信的时候。”
他五岁时就能以纸做祈,是谢家寄予了无数希望的不世天才。没有完整的衣袍做承载又算什么?三次失败又怎么样?就连气若游丝的洛九江都仍在固守,他又怎能现在就替朋友放弃了所有希望?
谢春残眼中亮起的光芒似执着,也似疯魔。
他扑到洛九江身旁,轻手轻脚地把对方翻过身来,沾着血的手掌按住了洛九江的后背。此地没有墨汁,他就以血代墨,没有布料,那就用洛九江的皮肉做材。
他的书祈,还可以写在洛九江的皮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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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猫妖低眉垂眼地站在寒千岭身边,安静地等着对方的答复。
他是最开始就跟从这位大人的几个妖族之一,可能是因为习惯,也可能是由于他办事利落,这位大人对他还算倚重。如今深雪宫刚刚落成不久,有许多事都被这位大人交代给他来办。
然而山猫仍不由自主地在这位宫主面前屏气凝神,这倒不是说宫主为人有多严厉苛刻,只是他身上好像就是有某种让人不容忽略的特殊气质。这气质如此鲜明,教人不敢在他面前片刻放肆。
山猫妖一言不发,余光里看着宫主随手握起一把匣子中柔顺光滑的“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