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寒千岭不是洛九江的朋友,他连这些异种看悲雪园的门匾一眼都嫌玷污。
身处于洛沧无形的气势压迫之下,寒千岭依旧稳稳站着,面上毫无惧色,甚至还有心扯起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那想必今日的前辈已经大改了。”
洛沧不再开口,他将目光重新转到寒千岭身上,缓缓的眯起了眼睛。
洛九江这段时间惹得他又气又笑,“小混账”三字也不知说了几次。然而那些或真或假的怒气,全加起来也比不上眼下他眼中滑过的一分冰冷杀意。
寒千岭眼皮一颤,似乎被洛沧宛如实质的杀意激起了几分反应。
某种肉眼无法见到,非最幽微的感知不能察觉的东西自寒千岭身上升起。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洛沧原本冰冷的怒意也不由一收——
“从第一眼见你起,我便觉得不对。”洛沧端详着面前的少年,“……胸藏三千忿火,你是‘怒子’?”
寒千岭不动如山的面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意外之色。
他没有肯定洛沧的猜测,却也没有对此加以否定。调整片刻后,他平静而客气地道:“前辈若觉得是,那就算是吧。”
“怒子”这两个字也不知有什么样的魔力,不但令洛沧收敛了此前不加掩饰的杀意,甚至还让他的眼底消却了那分对待异种的迁怒。
片刻之后,洛沧眉眼间浮现了一缕倦怠之意。
“你这样一个人在我眼皮下长到现在,我却直至今日才觉察到蹊跷,可见我独避世外这些年,不止双腿,连一身功夫也养废了。”洛沧自嘲般一笑,神色却不知为何缓和下来,仿佛是在询问寒千岭,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日日被难平之怒灼心燎神,该是个怎样的滋味?”
“与生俱来,终日切齿裂心亦无法无法摆脱。”寒千岭镇定而从容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表情不见半分失态,“前辈料想也明白的,便是至毒的仇恨滋味了。”
此言一落,洛沧沉默良久。
直到不远处一只鸟雀高鸣着飞去,洛沧远去的思绪才仿佛被重新拉回躯壳。他对寒千岭的语气不再似从前般冷淡:“我那徒儿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直沉稳而冷静的寒千岭怔忪片刻,才又低又缓的回答道:“他是色彩,他是希望。”
他是一道意料之外的,劈入无尽混沌中的光。
洛沧点了点头。
不知怎地,这两个对洛九江影响最大的,也是一直不睦的男人之间的气氛似乎被某种诡异的存在调和。虽然从表情上看,两人还是看对方不爽,但那种对峙般的剑拔弩张之意已缓缓消却了。
“你是过来找九江的?”
“是。”寒千岭规规矩矩道,“他昨晚一夜未归,十分异常。我今早前去拜访了洛族长,得知九江有幸蒙前辈教导,便来此处等他。”
“嗯。”洛沧也不去管他,只是突然想起一事,“你们那个‘七岛大比’是七日后开始吧?他这几日应该没什么余暇,若有需要,你去替他抽个对手签。”
“九江的事情,何须劳烦前辈交代呢,签我已经替他抽完了。”寒千岭淡淡一笑,“九江第一场对明珠岛韩家韩舟琪姑娘,还请前辈代为转告才是。”
“等他出关再说。”洛沧在寒千岭面上扫了一眼,“我还要留他几天,你回去吧,莫再堵我门口。”
“前辈性情宽厚,必不至与我计较。”寒千岭从容道,“我是来此处等九江,并不是来找九江,自是要等他出来才好——不敢堵了前辈门口,园外这几棵大树荫下已足够容身。”
洛沧从嗓子里哼出了一声,权做回应。他一转轮椅,也不再管大早晨就来悲雪园串门的寒千岭,任他在园子外扎营结寨,安家落户。
就在悲雪园的大门即将合拢时,寒千岭突然出声道:“前辈留步。”
洛沧略略侧头。
“我见识短浅,却也知道依前辈的修为,即使身处四界也该是个能呼风唤雨、震天撼地的大人物,还请前辈无需自苦。”
洛沧眯起眼睛转过头去,却见立在门前的寒千岭神色间一派泰然自若,“毕竟我胸中这团混沌,也不是随意来人就能点破的。前辈的这份敏锐在天下间也应该能当前十之列,‘养废’二字,又从何说起?”
洛沧锐利的目光在寒千岭面上盘亘片刻,寒千岭坦然回视,双眼一派冷静而自持的清明。
片刻之后,悲雪园的大门合上了。
寒千岭挑了棵花树盘膝坐下,入定前不忘摩挲了腕间绕了三绕的佛珠一把。
他不爱说假话,刚刚那个男人,论起敏锐来能入天下十甲。
……虽然关于自己的身份,他最后还是猜错了。
而且对方的修为、体力和警觉性都无一不停留在巅峰状态,“养废”两字无疑是个大大的笑话。
——所以如果他真觉得落寞和怅然,那不是因为他废了,而是因为他老了。
心老了。
第24章 论道
等洛九江终于获得了洛沧一个矜持的点头,被对方从地洞中放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皮都被剥去了半层。
随着他感官一门门地恢复,地洞中的蛇类也越来越繁多和矫健。恢复听觉时某种奇异的蛇类竟然成百上千地拧成了一条巨蟒,弹动起来呼呼生风,它们的毒液嗤嗤地在空中喷溅,洛九江稍稍张嘴就能品到一点在空气中散开的苦意。
而重见光明后见到的几种蛇类丑的洛九江恨不得自戳双眼。那稀奇古怪的配色,猝不及防的相貌,以及浑身上下简直在挑战人类耐受力的腥臭疙瘩……到了最后洛九江差点没失去吃饭的心情。
等他被拉出地洞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拿悲雪园清雅又风骨俨然的风景好好洗了遍眼睛。
洛沧伸手在他身上一拂,为他解开了最后封锁的嗅觉,不紧不慢道:“你那朋友之前来过了,七岛大比也替你抽了签。”
“哎呀,他必然等急了。”洛九江闻言握拳一击掌,“师父,从我进去到现在一共有几天?千岭他一共来了几次?”
“四天。一次。”
“不太可能啊……”洛九江蹭了蹭自己的鼻尖,悄悄看了洛沧一眼,“师父,千岭他嘴上闷的很,性格又好,你可别借机欺负他。”
现在已经不是三人初见时的那幅光景,洛九江和洛沧也处出了不浅的师徒情谊。正因如此,洛九江想到什么便敢坦白直言了。
洛沧生生被自己徒儿这句话气笑了:嘴上闷的很?那小子和自己有一句顶一句,最后一句还卖个乖的时候是他洛九江没看着!至于性格好三字简直无稽之谈,对方一个“怒子”,活到现在还没炸就不错了,哪轮的到他说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