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寄娘道:一叶抄录的书卷, 有些非人世之语。
老叔的丑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遗憾。
倒是雷刹沉思片刻后道:“坦荡之人事无不可对人言,一叶这般装神弄鬼定有隐瞒。”
老叔击掌笑道:“副帅言之有理。”又开口道,“你们夫妻二人行得一步算得一步, 远谋无用,先把一叶的这些书卷从头再翻一遍。”
风寄娘又想叹气,长生孤寂得人陪伴才添得几分色彩,只是,于雷刹退后才是晴天娇阳。那场天火过后,日日晴天,暖风拂面,然而,身在城外远离纷争仍能嗅到风中传来挟着血腥的不安。
悲佛山附近的村民越见虔诚,悲佛石前常见供品,老叔转了一圈道:“皆是农户所供,城中进出定查得极严。”
雷刹听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一心翻阅书卷,有不解之处便问风寄娘,二人虽隔三界竟也有情思细细。雷刹不擅甜言蜜语,夜间月郎星稀,在院中杏树下点燃一炉香后,抱出一坛酒,与风寄娘道:“徐府那夜你道:惜乎无凉风好月。今晚月皓千里,清风徐徐,当算良辰。”
风寄娘看着那坛酒,这酒是她自己亲手所酿,亲手和的封泥,亲手埋在树下。当年她无意得此奇方,想着一醉无过往,醒来再人间,启了坛封取酒一壶,酒到唇边依旧没有饮下。
她若无她,她亦非她,无往无过无名无姓,何幸之有。
“你我既定白定,自许一生一世。”雷刹拍开泥封,将一坛酒尽数倾倒在杏树下。“言出不悔。”
风寄娘酸甜交杂,拧绞出点点的苦楚:只怕误君百年。
杏树下,苍白俊秀的男子展颜而笑,轻烟氤染着他的眉目,温情而又暧昧,迷醉了习习微风,他道:“愿百年。”
风寄娘也笑了,流逝的光阴绕指,是指尖到心间的依绊。
风寄娘心结一解,几人又一投扎入书海之中,如此又过半月,单什与叶刑司来访,相对酌饮不禁唏嘘。
“都中如今如何?”雷刹打听道。
单什与叶刑司对视一眼,脸色都极为难看,单什摇头:“实是古怪得紧,副帅若要远行,不如早些启程。”
“何解?”雷刹追问。
叶刑司苦笑:“都中这几日可谓水深火热,宫中几日间连去五子、几个皇孙一夜间身患怪疾,皇后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圣上急怒之下头风发作,尚药局中奉御、直长都遭了杖刑,连着太医署都遭到牵连。”
“隔几日前太子姜决在东宫自戕而亡,圣上哀痛不已,疑妖邪作祟,又清查太常寺与都中道观、寺庙,便是那些胡寺、袄祠都被彻查。 ”
叶刑司迟疑一会,道:“姜决死状凄惨。”
雷刹抬起头。
叶刑司道:“姜决身着太子衮冕大服,腰佩鹿卢玉具剑,高坐明德殿尊位之上,头颅被整齐割下,精心摆放在身侧,殿中还有十八死士随主自缢。”
雷刹闻得此消息倒无震惊之色,依姜决的脾性定会自定生死。
叶刑司又道:“听闻明德殿案前姜决还遗下手书,上写:狂悖如孤,于世所不容,然亦有忠魂相随,纵大志如云散,荣华随烟消,权剑覆手空。酌此生峥嵘,非是虚度。”
单什大饮一口酒,道:“姜决行事,粗大如老单我都毛骨悚然,只是千古艰难唯一死,姜决也算人物。”
叶刑司对姜决却极不以为然,身为臣属,他不愿口出不忠之语,斟酌道:“欠大丈夫之度。”
“八王如何?”雷刹又问。
叶刑司浓眉紧皱:“八王人虽醒,却是浑浑噩噩不怎么清灵,医、僧、道都束手无策。”姜决与姜凌两兄弟一死,承平帝便如被烈风卷过的空心树,华发丛生整个颓老了下去,写了罪己召后,又觉自己有上天施罚,转而又觉都城之中满布妖邪。他夜间不得安眠,人就变得喜怒无常,怒又伤肝,身体越加败坏,远非先前仁爱的模样。
“家父萌生退意。”叶刑司道。叶道凛与徐知命往来甚密,难免遭人猜忌,叶道凛本就识趣,再看国公府一片愁云惨雾,更感世事无常。姜决、姜凌死,姜准又不大好,方老国公连吐几口血后,眼看也是将不好,国公府私下都已经开始准备后事。
两任皇后皆出自于方家,如此显赫自有妒忌眼红者,如今破船再逢打头风,都城中竟一反常态都是悲叹声,实是承平帝膝下的儿子所剩无几,剩下的这几个又小又病,能不能活都还两知。
后继无人啊,争都无从争。
单什大叹:“这才多少光景,实难料想。”他左右看了看,问道,“咦,风娘子呢?”
雷刹无意多说,便道:“我们打算远行,她去打点些行装。”
单什笑道:“该死,来得不巧。你们卜好出行之日,知会一声,老单再与你们好好吃一上杯。”
叶刑司投来狐疑得一瞥,抿了抿,吞下了疑惑之语,只问道:“副帅定下了主意。”
雷刹点头,道:“山水有相逢,他日归来再痛醉一番。”为二人斟满酒,问,“你二人可有打算?”
单什随意道:“许再赁间肉铺,杀猪卖肉。市井中有酒有肉有友,日日可醉。”
雷刹道:“甚好。”
叶刑司则道:“我这些年任性妄为,只依自己心性行事,家中父母多有牵挂。此次事了,不如听从家父指示。”
雷刹点头:“也好。”
三人痛饮至傍晚,落霞满飞西天,叶刑司与单什二人才不舍道别。
叶刑司道:“如今人心不稳,只怕还要生乱,副帅小心些。”
“多谢。”雷刹揖了一礼,“天高水长,后会有期。”
单什哈哈一笑,道:“再会再会。”他与叶刑司都不问归期,大步踏下山道,没一会身形没入深山中,再无影迹。
风寄娘站在山门前,看着远山近树,离苦几多,今有一别,行期又近了几分。
果然,雷刹与老叔商议,将一叶的手册中几册实堪不破的书卷随身带上,余下的都留在寺中,由他慢慢破开。老叔又寻来几只信鸽,以供千里传信。
“城中混乱,不知这几味香料能不能得全。”老叔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