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阿绣,你一定要记住。”魏若英表情严肃,“这里是我们最隐秘的联络点,你在这间房子里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都不要说出去,不然我和你哥哥,还有很多很多人,都会有危险,你记住了吗?”
阿绣茫然点头:“好,我记住了。”
时至此刻,她才恍然发现,也许从旁人的口中,她已对九哥的经历有大致了解,可对于他现今所做的一切,实在知之甚少。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时冲动之下,踏进了另一个神秘而崭新的世界,危险而新奇,澎湃又光明。
阿绣向学校请了长假,她还没有想清楚该如何处理学业问题,只好暂时逃避。华永泰尊重她的选择,但还是告诉她,无论如何,他希望她能继续念书,知识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
虽然闲赋在家,但是华永泰与魏若英并没有时间太顾及她,尤其是华永泰,他每日早出晚归,去见不同人,谈不同的事,魏若英偶尔和他一起。她会穿上旗袍,卷起头发,画上浓妆,而华永泰会戴上一副平光镜,手中拿着拐杖,包里放上雪茄。二人挽手出门,邻居会招呼他们金先生、金太太,乍一看起,当真像一对平凡的商人夫妇。
家中每日电话铃声不断,没人在家,阿绣不敢随意接听。可后来实在忙不过来,华永泰便让她接电话,不说,只听,而后将电话那头的信息记录下来,回来告诉他们。
隔三差五,会有一群人来家中开会,从二十多岁到六十多岁年纪不等,有男有女,衣着也各异。他们时而低声交谈,时而大声争论,每个人都急切着,烦恼着,却也隐隐约约压抑着兴奋。
每当这个时候,华永泰便让阿绣留在房中,不要出去见人。魏若英告诉她,这不是防备,而是为了保护她。
但阿绣并不在意这些,她自己找到了消磨时间的事情可做。华永泰的书房中,也有许多书,它们没有摆放在书架上,而是散乱的堆放在桌上,椅子上,地上。华永泰默许阿绣整理翻看它们。
这些书籍深奥晦涩,没有一本是文学小说,没有一本是轻松的闲书,统统是关于政治,关于社会革命的专业著作,而且绝大部分都与一种西哲有关——德国的马克思主义。
夜深了,客厅的灯却还亮着。
华永泰沉默坐在桌边,用手帕反复擦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枪没有湿,也没有脏,可他仍旧一遍遍擦着,动作缓慢,目色深沉,如同基督教徒在进行虔诚的弥撒。
阿绣脚步放轻,走了过去:
“九哥。”
华永泰抬头,淡淡一笑,
“阿绣。”
连日奔波不休,他的笑容疲惫,眼里还有方才未褪尽的肃杀凌厉,可神情却又那样坚定不动,磐石不移。
“抱歉,这段日子太忙了,没能好好照顾你。”
阿绣摇了摇头,她并不是一个需要别人处处照顾的娇小姐。
“等忙完这一阵,我陪你四处走走。”华永泰想了想,又失笑道:“不过也许上海,你比我熟悉,到时候恐怕要你陪我各地逛一逛了。”
二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其实他们这些日子也没有聊上太多话,不只是因为时间紧迫,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
“阿绣,你知不知道明天我要去做什么?”
阿绣顿了顿,有些艰难的点头。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与了解,还有华永泰或多或少对她的透露,阿绣终于明白了过来,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华永泰是特别委员会副指挥,经常出入家中的陌生人,包括军事委员会书记,上海区委负责人,上海总工会委员长......前几个月的工人武/装/起/义都是他们所领导的,这段日子他们都在组建工人纠察队,置备武/器,秘密训练,紧锣密鼓的准备第三次起/义。目的就是推翻军阀统治,配合北伐进军。
而今北伐军已经进入上海近郊龙华,上海守军军心动摇,工人和民众革/命情绪高涨。组织决定,明天中午十二时,上海总工会将发布总同盟罢工令,全市八十万工人转入武/装/起/义,工人纠察队从多个区域向北洋军营和警署等反/动军阀据点发动攻击。
华永泰明天将会身先士卒,亲自去往第一线指挥动员。
枪林弹雨,战火无情。
阿绣迟疑的问道:“一定要去吗?”
北伐大军既已兵临城下,为何还要冒险组织工人武/装/起/义,以血肉之躯抵挡北洋铁骑?
华永泰没有回答,只是反问:“我桌上的书你都看过了吧?”
“大多数都看了。”
“那本白皮红字的小册子你看过没有?”
阿绣想了想:“是很旧,快要散页的那本吗?”
华永泰点头:“那上面倒数第二段话,你还记得吗?”
......他们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可是,我不懂。”
“以后有时间,我慢慢教你。”
“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事。”阿绣有些难过。
华永泰几分动容,几分释然,轻轻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怨我,但是即便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找你,还是会带走你,至少我终究没有辜负额娘的遗愿。我自诩是个尽职的老师,是个坚定的军人,是个无私无畏的党/员,但是也许,我不是一个好哥哥。”
他顿了顿,低声道:“明天局势混乱,你留在家里,哪里也别去。如果......我真的没有回来,我会安排人送你去霍锦宁那里。”
“九哥——”
阿绣想说什么,却被华永泰打断了,
“夜深了,去睡吧,我也睡一会儿,三点准时叫醒我,我要去指挥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