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不紧不慢地关了书房门窗,设下凡人干扰的结界,款步走至房中休憩的榻边,端正摆放一张凳子,自己椅靠在榻上,对着空气说道:“画虚楼楼主盛景请阁下一聚。”
紧闭门窗的屋内,凭空起风,吹得珠帘哗啦作响,原本那张空着的凳子上突然出现个黑衣黑裙的年轻女子,黑色长发高高束起,并无任何发饰,柳叶细眉,眼睛却有十足英气,与这崇尚柔弱娇媚的世间审美格格不入。
“哇,好漂亮的小姐姐,咦?竟是孤寐?”盛景好奇心顿起,要知如今孤寐世间难寻,百年尚能成一,与一般的妖怪不同,妖怪都有本体,狐妖是狐狸变的,山精石怪来自草木异石,而孤寐却是因梦而生,以梦为食,有的孤寐只食噩梦,有的只食美梦,而眼前这漂亮美人应是食噩梦的。
“谬赞了,仙子可是自冥界来此办差?”黑衣美人微微一笑,起身对着盛景的方向,双手手指相扣,放至左腰侧,弯腿屈身行礼说:“小女若水,有幸得见仙子精妙阵法,甚是开眼界。”
几句仙子,叫得盛景一身鸡皮疙瘩,这些年,旁人对自己的称呼一直是“楼主”、“野猴子”、“混世魔王”,也偶有女鬼叫自己一声流氓,何来仙子一说,真是惭愧惭愧。
忍下胃中翻滚,盛景也站起身来虚虚还了一礼:“我来人间办些正经事!若水姑娘,你唤我名字就行,不用多礼。你是来食王生的噩梦吗?”
“实不相瞒,这莱阳城人多妖多,梦也多,因启明节做美梦的更比比皆是,可王生不同,他的爱妾没了,白日里他如何都不愿信,四处去寻却唯独不去城外的乱葬岗,可到夜里他……”说到这里,若水不免怜惜,“他梦中的十四娘皆是衣衫褴褛,浑身是血,死状凄惨,他夜夜被梦魇住,天明才能醒来,满脸泪水,倒是个痴情的可怜人。”
“确实可怜!昨夜这噩梦你食得可好?你近日可曾在他人梦境中也见到如此凄惨的十四娘?”法力消耗有些大,盛景甚是疲累,斜靠在榻上问道。
“昨夜因这阵法,我虽未能看清他的梦境,但品质比前些日子还要好。”若水大大方方地回答,思索少许说:“别人梦中我倒是不知,但是王生之前被魇住时说过些梦话。”
“什么梦话?”
“他说都怪那魏楚要她去上香……”
今夜的月怜楼一如往常,人声鼎沸,莺歌燕语,甚是热闹。
楼中最奢华的包间中不时传出女子娇笑之声,莱阳城城主幼子魏楚和一众狐朋狗友正在此间玩乐,酒过三巡后,这舌头就不受大脑控制了。
“你们可要好好伺候咱们魏公子,否则下场就和那薛十四娘一样!”坐在魏楚对面的冯某用带着些威胁和得意的语气对屋内侍奉的美人们说道。
“十四娘?就那以前我们这里弹琴的那个清倌?”
“除了她还有谁,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敢驳魏公子面子,现如今正躺在……”原本还说起劲的冯某被魏楚一记眼刀撇来,立刻紧闭双唇,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整个包间鸦雀无声。
“你们这是在等我?”此刻的安静被径直打开门的说话之人打破。
也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此时屋内之人竟无人可以看清来人容貌,只知是个女子。
盛景冲着屋内众人摆摆手,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来晚了,路上有家馄饨摊特别香,没忍住吃了一碗。”
仍是没有人接她的话,屋子内的美人们仿佛被抽了魂一般面无表情地起身,走至包间内的卧房将门关上,如今这厅内就只剩盛景及魏楚几人。
她四下张望,可算在角落里找到一还算干净的小几,快步上前,展开一空白画卷,浮生灯,如梦笔,可活鬼,降冥惩。
一声琵琶音响起,魏楚回过神来,纳闷道,怎么窗外飘雪了,不是已经入夏了么,疑惑眼神转回屋内,这也与适才不同,桌上竟摆着冬日里才吃的铜锅羊肉,身边的美人举着纤细的手在他眼前直晃,“郎君,你看奴家的手好看吗?”
他没有回答只觉得此地古怪,犹如梦境,这场面竟似曾相识。
盛景心下道,这凡人看着草包倒有几分胆识,竟想看破幻境。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扳起他的脸,四目相对道:“郎君在想什么?”魏楚答不上来,仍琢磨着哪里不对劲儿。
盛景从桌下摸起一块鲜血淋漓石头,炫耀般地问:“是不是在找这个?”说完似是怕他未看清,举至他眼前晃了晃。
魏楚惊得急忙起身推开她,盛景顺势趴在桌子上隐隐啜泣。魏楚定睛一看并没有什么石头,莫非自己眼花了?鬼使神差的抬手去推她,哭声令人心烦,将将挨到肩膀,盛景猛的抬起头,暗黑色的血顺着没有眼珠的眼眶涌出,两处幽幽黑洞对着魏楚,前一刻还红润的小嘴,现下已四分五裂牙齿也未见几颗,血肉模糊的对他尖叫道:“奴家好疼啊!”语毕,拔下发间簪子向其胸口扎去。
又是夜色正浓的月怜楼,魏楚一脸鄙夷地看着趴在酒桌上起不来的王生,他搂着美人好不快活。
王生捂着嘴跑出去,门都顾不得关,一阵风吹起,帘子后抚琴的美人也让魏楚看直了眼。
“魏楚也追求过你?”盛景问向低头弹琴,却面若冰霜的十四娘。
“似是有过,但那时我与王生情投意合,再说我们楼中女子得他青睐过的不在少数,故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十四娘仍未抬头,只专注于手上这把琴。
盛景一挥袖,仍是这间屋子,魏楚对满面愁容的王生说:“贤弟不必慌张,临镇有座寺庙风景极佳,你让夫人去散心几日,孩子接回来,将那外室远远打发了,此后你们便是一家三口和乐融融了,为兄在此恭喜你得偿所愿!”
就不能有个新地方吗?盛景心想,总在此处,你们是有月怜楼的股份还是在这里吃喝不要钱呐?上次好歹是冬天,衣服尚能入眼,现下盛夏里衣不蔽体的装扮,成何体统!已经不是加俸禄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她硬着头皮装作不小心的样子将酒倒在王生身上,忙赔罪哄他出去换衣服,一同出门后装作有事要做,转身躲在门口。
“你可都安排好了?”魏楚低声问一旁的冯某。
“公子放心,不会有人察觉,保证不留痕迹,我连身形与十四娘相似的女子都寻到了。”冯某讨好道。
“要怪就怪那贱人不识好歹,老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本想为她赎身纳她为妾,没想到这么快就与王生双宿双飞。”魏楚似是越说越气,语气愈发狠厉起来:“柳儿也是没本事,被王生派人看得牢牢的,没闹起来。他这般故作情深,就莫怪我不留情面!”
盛景心下了然,魏楚这几年费尽心思怂恿王生养外室,就是想毁掉她,这些所谓“一见钟情”的深情男子不是图一时新鲜就是将女子视为物件儿,甚是可恶!
“郎君你睁眼看看,这是哪里?”顿时周遭化为黑夜中阴风阵阵的乱葬岗,盛景神识中的十四娘此刻又恨又惧,咬牙切齿道:“你以为蒙了我的眼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吗?半路上你们劫了我去,几番折辱后仍不放过,怕我去报官,竟用石头将我活活砸死,尸身顶着这血肉模糊的脸就算被你们随意丢在此处,被人看到也认不出吧。为不使王生怀疑,找了个身形与我一般的女子,装扮严实傍晚归家,王生只知我回来,却在赴宴时被你们灌醉,那女子趁此而逃,好一个天衣无缝!”
只见魏楚几人的脸就在这字字泣血的声音里不自然地扭曲起来,直至眼珠脱框而出,牙齿和血而落。
盛景一脸嫌恶地挪了挪脚,生怕那些腌臜之物脏了自己的鞋。
而后这几人如同王生一般将夜夜重温此梦,其间痛苦犹如加在己身。
此间事了,盛景推门走了出去,天上月亮甚是清朗,幽幽道“可惜了,王生与十四娘本是话本子中才子美人的佳话,岂料兰因絮果,区区三年,便没了好收场。一个人排除万难救了她,又糊里糊涂害了她;另一个人得不到就要毁掉……他们究竟是爱还是不爱?人间情爱真是复杂,不如无情更自在些。”
许是接连两日布下坠冥幻境降惩,此时的盛景有些头痛,眼前场景不似十四娘的经历,却清晰印在她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