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灯火通明, 冰凉的莲香一丝一缕仿佛细线一般袭上了鼻尖。陆承礼稍稍站稳, 恼火地抬头看向书案后头, 不期然对上了长安布满血丝的眼睛。半夜未眠的长安漠然地跪坐在软垫上,墨发如流水一般披头身后。血红的亵衣空荡荡的,形销骨立。
陆承礼愣了一下, 略带怒意的双眸瞬间就红了。
“怎, 怎么会弄成这幅模样……”
陆承礼身上只着单薄的亵衣,翠平宫内殿烧了地龙也不算冷。他上前两步,忽然又忆起两人如今身份有别,便在长安两步远的地方站定:“长安,你,怎么?”才两个月不到而已,怎地就……
翕了翕嘴, 陆承礼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长安会变成这样,他扪心自问,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其实不尽然。
隆惠帝做的那些事, 他作为心腹,怎么可能不知?便是不能得知全情,事情大概却是略知一二的。远在北疆的周和以已然奄奄一息,长安的两个孩子命也捏在隆惠帝手中,长安如今的处境他其实再清楚不过。
只是,他又能如何?凭他一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官能如何?况且,便是碍于上个世界周修远对他的知遇之恩,碍于这个世界他想要实现的抱负,他只能选择当个睁眼瞎。
思及此,陆承礼不由幽幽长叹一口气。
左右看了看,亲自动手取了个软垫垫好,陆承礼盘腿在长安的对面坐下。长安消瘦的脸颊也掩盖不了天生的貌美,即使是瘦弱,也依旧美得惊人。陆承礼怔怔地看着他,心口像塞了个大石头似的,沉甸甸得难受。
“承礼……”一日滴米未进滴水未进,长安的嗓音已经哑得说话只剩下气音:“今夜请你前来,是想求你帮我做一件事。”
陆承礼神色稍顿,点头道:“你说。”
“我想请你,帮我将龙凤胎给带出宫去。”长安紧紧盯着他的双眼,语出惊人道,“不能再将他们留在宫中了承礼,真的不能,周修远早晚会对他们下手的。我必须赶在周修远动这个念头之前护住他们。承礼,你会帮我的吧?”
陆承礼心里咯噔一下,搭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捏紧:“长安……”
“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长安的眼睛鲜红,仿佛要流出血泪来,“他们是我九死一生诞下的孩子承礼,只要一想到他们来不及长大就要面临死亡,我就心如刀绞。承礼,没有人能帮我,被困在这个鬼地方,没有一个人能帮我!!你帮帮我吧?”
从来要强,嘴上没有半句服软的话的人此时巴巴恳求他:“将他们带出宫,藏起来。便是他们往后要隐姓埋名过一生,不知父母。只要能安然地长大,我也甘愿。别的我什么都不求,我只希望他们能活下去……”
陆承礼听罢,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角,想说什么,喉咙像塞了一团棉絮,开不了口。实在没忍住,陆承礼一把抓住长安搭在书案上的手捏在手心,用力到指尖发白:“长安啊……”
“可不可以?承礼你给我一句准话,我今日在此恳请你……”
长安见他不出声,一急,作势便要起身给他跪下。
“长安!你这是做什么!”陆承礼心头一震,眼疾手快地扶住长安的肩,不准她跪下。陆承礼心头酸涩难忍,喉头剧烈地震动了两下才将这股涩意给咽下去。他干涩地开口,“我是孩子的舅舅,你还信不过我吗?”
长安没动,却啜泣出声儿。
陆承礼扶着她:“……莫哭莫哭,孩子的名字可有了吗?叫什么?”
长安抬眼看向他,纤长的眼睫上泪珠摇摇欲坠:“……大名未取,暂且只拿小名儿唤着。老大叫奈奈,老二叫橘子。”
长安当然知道自己此时的决定十分冒险。但即便冒险,她也决计不能再将两个孩子留在宫中,留在周修远的眼皮子底下。周修远的耐心有限,绝不可能忍受龙凤胎长大。将弱点放在敌人的面前去祈求对方的仁慈这种事儿,长安决计不会做。便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逃离,她一刻钟也无法忍受呆在这里!孩子送出宫去,势在必行!
可是将双胞胎送出宫容易,安然送去北疆驻地却并非一件易事。
长安盘算这件事已经很久很久了,从孩子未出生前便在盘算。只是,碍于陆承礼背叛她投入周修远门下,她心存疑虑,迟迟下不定决心。如今骤然得知周和以的情况,长安突然就看开了。她打算赌一把。
就赌她跟陆承礼的情分,赌陆承礼对她剩下的怜爱和愧疚之心!若成了,龙凤胎活下来,她们母子还有一丝生机;若败了,她便带着龙凤胎早一步下去等着周和以……
想得越清楚,长安此时的眼神便越坚定:“承礼,我恳请你,帮我这一次。”
陆承礼复杂难懂的目光落在长安身上,忽地长叹一口气。事实上,早在长安查出有孕之时他便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在今日之事发生之前,他便早做好了最坏的安排:“长安,你应该信我的,我是孩子们唯一的舅舅……”
长安眼睑微动,眼睫上的泪珠儿低落下去,砸在陆承礼的手背上。
仿佛烫手一般,烫得他筋脉一缩。
“安心吧,”陆承礼早就备下了与龙凤胎差不了几日的婴孩,本想着寻个机会将两孩子换出宫去,奈何一直没寻到恰当的时机。如今长安都求到他跟前来,便择日不如撞日,“这件事便交于我来处理,你且安心吧。”
长安本是半真半假地哭,此时看着陆承礼,当真痛哭出声。
陆承礼拍着她的后背,好一通安抚。
长安憋了这么多天来的恐惧、彷徨,一瞬间仿佛找到了出口,倾泻而出。她捂着脸颊,将所有的情绪都埋在手心里,哭得声嘶力竭。陆承礼心里又酸又软,却不知如何劝她。他无声地陪在长安身边,直到她将所有的情绪都哭出来才缓缓开了口:“孩子抱出来给我瞧瞧?我这做舅舅的,至今为止还没抱过孩子呢……”
紫怨蓝欲就在门外守着,听到声音立即去了偏殿。
不得不说,龙凤胎是一等一的乖巧。似乎知道母妃父王的不易,他们自呱呱坠地起,除了饿了尿了拉了哭两嗓子,其余时辰都乖巧得不像话。此时被紫怨蓝欲抱进来,醒了也不哭,睁大了黑葡萄似的眼睛湿漉漉地盯着陆承礼看。
见到孩子的一刻,陆承礼的一副铁打的心肠都化作了水。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抱起奈奈,奈奈这娃专挑父母的优点长。说句狂妄的话,天底下就没有比奈奈更玉雪可爱的婴孩儿。小家伙胖墩墩地歪在陆承礼怀里,一手塞嘴里,对着陆承礼咧嘴就露出一个无齿的笑。那股亲热劲儿,叫陆承礼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
依依不舍地抱了许久,陆承礼才舍得转头去瞧橘子。
橘子虽不及哥哥生得那般出离的精致。但有长安跟周和以这样一对父母,她的皮相也是叫陆承礼吃惊。陆承礼揪了揪橘子的小拳头,橘子动了动,明晃晃地翻给了他一对儿白眼。陆承礼愣了一下,噗嗤笑出声儿。
哟嚯!这小丫头还挺有脾气的!
“好!好!好!”上辈子没留下一儿半女,这辈子侄儿侄女倒是旁人家求不来的活宝贝,陆承礼莫名有种志得意满的错觉,“俩孩子都生得极好!长安,你辛苦了!”
长安摸了摸橘子的小拳头,有点笑不出来。
她虽说打定了主意将孩子送出去,但到底母子连心。此时一想至此别后,有可能再也不见,她这颗心就受不了。长安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去:“承礼,他们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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