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之后, 她的心思快速活泛起来, 如枯竹枝一样的手激动得微颤,千万种坏结果都想到了, 独独没算到这般柳暗花明的结果。
皇后见状,也是抿唇轻笑,柔声道:“老夫人快起来吧,本宫贪凉, 这殿中的冰盆放得多了些,地上是极冷的,可别伤了膝盖。”
老太太一叠声地应下,脸上的褶皱堆成了一朵花,绕是以她这样的心性,也被这样从天而落的意外之喜砸得蒙了一瞬。
“谢皇上与皇后娘娘的体恤。”
听到这话,皇后的目光微微闪烁一下,保养得十分好的手指如细葱一样,一点一点地敲打在紫青花样的杯壁上,想到了昨日被皇帝下令囚禁的纪萧。
那个孩子,若是知道他一时冲动犯下的错,不仅失了现在的权势地位,就连这门亲事也保不住的时候,会不会有所悔恨?
这遭可真算是满盘皆输啊。
皇后心里暗暗叹息一声,一步错步步错,这皇位之争,本就凶险无比,若非有十二分把握,剑走偏锋本就不可取。
老太太双脚才将踏出明兰宫的朱红色门槛,便被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打在脸上,那张布满褶皱的面皮忍不住抖了抖。
京都的夏天向来是极热的,今年若不是皇帝病重,只怕这时已经开始为去行宫避暑做准备了。
京都的世家贵族都在观望,许多家的宅子都与国公府在同一条街上,早上就派出了去小厮专门盯着,瞧得分明,这国公府的老太君早间去宫中觐见皇后时面色凝重得不像话,这会回来,脸上的笑容简直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显眼。
分明变了个人一样。
想必是得到了非常满意的答复。
清风阁的小亭子建在怪石嶙峋的假山堆上,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国公府的风景,浅粉的帷幔被风吹得拂动,每一层上都嵌上了不少圆润亮泽的珠子。
处在树荫之下,陈鸾端坐在柔软鹿垫上抚琴,琴声若空谷之音,幽折曲荡,缠绵呜咽,经久不息。
一曲毕,她白嫩的手指顿在琴弦上,睫毛颤巍巍扇着合上,伺候在一旁的流月虽不通音律,但惯会察言观色,知她心情不好,以为还在为废太子纪萧的事而烦心,柔着声宽慰道:“姑娘莫急,老太太马上就回府了,定会带来好消息的。”
陈鸾没有说话,直到一丝凉风自耳畔掠过,她嘴角微弯,起身离坐,从亭口往下眺望,嗓音微哑,轻喃道:“是啊,好消息总会来的。”
她自然知道老太太会带来怎样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就是不知道等康姨娘与陈鸢知晓了,会是怎么个滑稽的表情。
她竟有些迫不及待想瞧瞧了。
老太太在午膳前回了来,一路什么也没说,浩浩荡荡一群人直奔福寿院,而后又以身体不适为由,将闻声而来的康姨娘与陈鸢拒之门外。
陈鸾换了一身蔷薇色的曳地裙,石榴红的宝石手钏在凝脂胜雪一样的手腕上缠了两圈,愈发显得美人娇媚,入骨纤柔。
福寿院的门口,出来回话的婆子语气生硬,哪怕是对着怀了孩子的康姨娘也没有格外的通融,“姨娘与二姑娘先回吧,老夫人年事已高,劳累了大半天,总该躺着歇歇,这外头热得慌,姨娘如今身子金贵,该多为孩子考虑些,躺在玉色阁养着才是。”
那老嬷嬷打老太太嫁进国公府就一直跟在身边伺候着,这府中上下就是陈申亲自来了也得给上三分薄面。
她的意思,通常就是老太太的意思。
这样一大番毫不留情的话说下来,康姨娘面色呈青白之态,陈鸢脊背绷得笔直,清秀的水眸中一片狰狞,挽着康姨娘的手自然而然就使上了力。
老太太亲口允了姨娘扶正,三公主却携赐婚口谕而来,让他们三人沦为整个上流世家的笑柄,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也就罢了,毕竟口谕和圣旨都已下达,再怎样这口恶气也只能他们自己忍下。
可老太太不仅不宽慰,反而处处针对丝毫不留情面,若不是姨娘现在还怀着国公府子嗣,只怕连个丫鬟都能欺负到他们头上去。
嫡女庶女的差别当真就如此大吗?
可高高在上的嫡女又如何?自从她点头去答应嫁去东宫,又对八皇子恶语相向的时候,结局就注定了不会好过。
当初皇后当众赐婚,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若是临时变卦,有损皇家英明威严。
也会让废太子彻底寒心。
除非皇帝打算彻底不念父子之情,已准备将废太子处死。
没有得到个老太太的准话,哪怕陈鸢心底笃信,那也是七上八下的直打鼓,没个着落。
康姨娘笑着抚了抚她手背上隐现的青筋,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疲惫之意,这段时间事儿多,她年龄又已经大了,这一胎怀得尤为艰难。
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更不能急躁,这环环相扣的斗争阴谋层出不穷,她得好好保着腹中骨肉诞生。
母以子为贵,她当年能熬死身份远远高于她的苏媛,现如今就能凭着三个孩子与那位大名鼎鼎的锦绣郡主斗斗。
“鸢儿莫气,你好好瞧着这每一张对你暗含不屑的面孔,牢牢记在心上,这些都将成为你一路前行的动力。”
“若你日后身居高位,她们所有人,包括你祖母,都得跪下来迎你。”
卧薪尝胆韬光养晦,陈鸢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轻轻咬着下唇,一张清秀的芙蓉面上交织着无措,低着声音道:“可上回爹爹说的是叫我以嫡女身份入八皇子府……”
嫡庶一字之别,地位却将天差地别。
康姨娘目光黯了黯,想起这个气得脑仁都生疼,她暗自吸了一口凉气,有些无力地道:“是娘拖累了你们。”
远远的,绕过小路旁婆娑的树影,一行五六人朝着福寿院而来,为首之人长裙曳地,珠环相撞,若空谷幽兰,又似人间一朵富贵娇花。
陈鸢顿时无意识咬上下唇,她嫡姐这张脸,任何女人看了,都要生出几分自惭形秽来,整个京都,能在美貌上不逊她的,只怕也只有养在深宫后庭那朵帝王花小公主了。
容貌与地位,在这两样上,她输得一塌糊涂。
唯一能牢牢抓住的,只有爹爹的宠爱和姨娘的苦心筹谋。
“大姐姐可是来寻祖母的?祖母在午歇,这会谁也不见。”陈鸢松了挽着康姨娘的手,上前几步,颇为善解人意地解释。
陈鸾不甚在意地扫了眼立在廊下伺候的丫鬟婆子,微微勾唇笑,目光暗含讥讽,倾身凑在后者耳边低语:“怎么?迫不及待来瞧我的笑话?”
陈鸢瞳孔微缩,女人声音极妖极柔,转了几个弯儿,好好的一句话生生被她说出七八分的不屑来。
她身子一瞬间有些僵硬,但思及已经撕破了脸皮,便也无惧起来,“大姐姐莫非真以为赐婚的懿旨说收就能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