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先生,您听我说。”何东胜拦在了他们面前,满脸恳切,“还请您尊重小秋的意愿。”
苏老先生勃然大怒,眼睛都要喷出火:“年轻人,我看你也人模人样的,你但凡还有点儿儿郎的血性,都不应该做如此无耻之事。你有什么脸面拦住我们?”
何东胜张开的胳膊却不肯放下:“苏老先生,我不是要拦,我是想请你给小秋做选择的机会。我了解小秋,小秋不想走。这儿有她的事业。”
他眼睛看向余秋,“假如小秋的人生目标是追求优渥舒适的生活,那她早就走了,她可以留在台湾。很多人都想留下小秋的。就像您说的,她有技术,她就靠着这手好医术,在哪儿都吃得开。但是小秋放不下自己的事业。外公,小秋之所以到现在没开口,只是不忍心伤害您老人家,她也希望陪伴在你身旁尽孝。希望您也能够体谅小秋的难处。”
苏老先生冷笑:“我外孙女儿在哪儿都能当大夫,而且能够当名扬世界的大夫。一座医院而已,我不能给她盖医院吗?我可以给她建世界上最先进的医院!”
何东胜声音轻轻的:“可是要怎么保证安全呢?513,如果再来一次1969年的513事件怎么办?”
祠堂里头的人大都脸上显出茫然的神色。这个时代消息闭塞,国内的讯息尚且无法流通,更何况是外国的事情呢。
胡二姐更是直接用胳膊捅林斌:“513是什么呀?”
小林大夫不动如山,丝毫没有替她答疑解惑的意思。
胡二姐气呼呼的:“就看你装模作样了,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林斌嫌这人吵,言简意赅地冒出了两个单词:“racial conflict。”
胡二姐满脸茫然:“啥?”
林斌立刻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这都不知道?20多岁的人了,连秀秀都比不上吧。
种族冲突,马来人与华人的种族冲突,持续了好几个月,有好几百华人被杀了。这事儿是1969年发生的。
余秋的外公之所以当时没有回国内找余秋妈妈,恐怕还有一部分原因跟当时马来西亚境内不太平相关。
说的再好也是人家的地盘,枪杆子不在华人手里头,人家要排华的时候,华人再有钱也腰杆子硬不起来。
胡二姐急了,她学的再差也轮不到林斌嫌弃她。她立刻气呼呼地报出了一个单词:“pneumonoultramicroscopicsilicovolcanoconiosis,知道什么意思吗?拼一下试试呀?”
哼,简单的英语词汇算什么呀?医学英语才是动真格的呢。光这个单词,她背了足足一个礼拜才背下来的呢。
林斌立刻扭过头装作没听见。
何东胜平视苏老先生,目光满是恳切:“外公,我不放心,我不敢让小秋跟你回去。我害怕再来一次513,我害怕会跟1965年印尼的930事件一样。”
胡二姐又顾不上嘲笑林斌了,再一次呈现出茫然的状态。1965年930事件又是什么呀?
林斌照样不回答她,他当然知道答案,那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印尼军方针对印尼公产党的屠杀,足足有好几十万华人在这场持续了大半年的杀戮中丧命,还有好几十万人被抓了。
林斌甚至怀疑这是二战后,人类历史上最残忍的集体屠杀事件。手段之令人发指,丝毫不逊色于希特勒对犹太人赶尽杀绝。
何东胜没有放下阻拦的手,声音轻轻的,每个字却用清清楚楚:“比起阶级矛盾,种族矛盾也毫不逊色。原住民与外来者的矛盾始终存在,一旦被挑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赤手空拳在强兵利剑前,又要如何全身而退呢?”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老人,“所以,外公,我不能让小秋跟你走。”
苏老先生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神色:“这儿安全吗?我女儿是怎么死的?你还想害死我外孙女儿吗?”
赵二柱一直没听明白他们说的513、930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听到有人要伤害小秋大夫的母亲一样害她时,杨树湾的新任民兵队队长立刻拍着胸膛保证:“老爷子你放心,谁敢动小秋大夫,我们全杨树湾人都不会答应的。”
旁边人懵懵懂懂的,这会儿却都反应过来,跟着打包票:“没错,除非从我们身上踩着过去。但凡我们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懂小秋大夫。”
祠堂里头的气氛终于热闹了一些,大家伙儿也找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争先恐后地放狠话。灶台上的火似乎也移到了祠堂中,烧的油锅滚滚。到处都是热辣辣的人间烟火气。
二丫跟大宝更是挥舞着拳头,信誓旦旦地保证:“打他,欺负小秋大夫,我们打他。”
苏老先生却不为所动:“那我外孙女儿为什么会被折磨成那样?我好好的外孙女儿还能再疯几回?”
这一句话冻住了整个祠堂,连着铁锅下的火跟铁锅里头的油。
所有人都找不出话来讲。
小秋大夫被逼疯是在京里头发生的事。那些日子,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大家伙儿不知道也不敢问。身为底层老百姓的直觉告诉他们,那不是他们能够触碰的世界。
要是有造反派过来拖小秋大夫走,他们可以去拼命。可要是京里头来人,他们就束手无策了。别说京中了,就是部队来解放军,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秋大夫被带走。
苏老先生一手抓着拐杖,一手牵着余秋:“走,外公带你回家。”
何东胜脸上浮现出颓丧的茫然,这瞬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人的问题。因为他清楚地明白老人说的没错,这问题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能够解决的范畴。
然而何东胜并不想离开,他仍然站在祖孙俩的面前,虚弱地想要阻止女友离开。他不想让小秋走,因为那不是小秋想要的生活。
苏老先生抬起了拐杖,毫不犹豫地抽在何东胜的腿上,那重重的一下,抽在何东胜身上,落在他母亲心上。
何母立刻跑过来,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眼泪簌簌往下掉:“老先生,我们家没想高攀。两个孩子是自己好上的,我们东胜没做过对不起小秋的事,我们都喜欢小秋这孩子。”
她儿子怎么就这么命苦?好不容易相看上一个姑娘,却还要生这么多波折。
旁边人大着胆子附和:“对呀,老爷子,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他俩真的挺好的,我们东胜是实在人。”
余秋在心中叹气,她正要开口的时候,外头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
韩朝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秋姐,快,那个腊梅自杀了,跳进了水里头。”
旁人不明所以,不知道腊梅又是什么人。
宝珍却跳了起来,满脸焦急:“她怎么会跳水呢?”
今儿可是大年三十,水面上能结冰的,跳下去不淹死也得冻死。
韩朝英的脸上全是纠结:“她跟她丈夫说了,她丈夫丢下人就走了。她妈抓着她丈夫吵架呢,就听见扑通一声,她人跳水里头去了。”
大冬天的,腊月冻死牛,人跳下水之后,一开始因为身上穿着的棉袄轻飘飘的还能浮在水上。等到棉袄吸饱了水,整个人就跟秤砣一样直接往底下掉,仿佛下头有个水猴子真在抓着人一样。
她妈急得大喊大叫,拍着大腿喊救命。她男人就在旁边看着,也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不会水,完全没反应。
幸亏当时有班船过来了。船上的水手是好把式,而且人也善良。大冬天的,人家二话不讲,直接跳下去把人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