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通吼,吓得那女人抓着药瓶赶紧抱孩子走了。
钟师傅也不再管招娣,只留个十来岁的孩子在边上帮忙看,接着又去处理个在田里头摔倒了嘴巴歪掉的病人。
他拿三棱针给病人十指尖放了血,然后又喊了道药方子,让人把病人抬进屋里头去,这才回过头招呼杵在边上的余秋跟何东胜:“你们两个娃娃过来做什么?”
“买水蛭。”何东胜老老实实地开门见山,“我们听药店说,您这儿有水蛭卖,就过来了。”
他留了个心眼,没说是蚂蟥,省得周围人听到了害怕。
钟师傅点点头,在前面带路,一路上都在谈水蛭的药理,这可是味名贵的中药,不能随便乱用。
他领着两人穿过长得郁郁葱葱的明党参跟绞股蓝还有何首乌跟半夏,他听何东胜给余秋指点出药名,笑着点头道:“你们大队种中药不?要种的话就种这个明党参,大青山我走过,气候蛮适合种这个的。而且明党参国家出口,药材公司也收。”
余秋看了眼何东胜,自己跟药工师傅开了口:“钟师傅,其实除了种药材之外,我还想养水蛭。我们杨树湾大队合作医疗站现在一穷二白,我想多弄点儿药材,也好跟药店换。”
“养水蛭?”老人哑然失笑,“你怎么想起来这个啊。别到时候吓到人,蚂蟥叮人吸血的。”
“我们观察发现蚂蟥好像吃螺蛳。刚好我们大队沟里稻田里头都有蚂蟥,感觉应该能养得活。”
钟师傅摇摇头,打消她的念头:“这玩意儿可不好养,你还是种明党参吧,柴胡跟黄芩也不错,柴胡三毛五,黄芩三毛,柴胡套种在小麦底下,黄芩就种在玉米下田,也不占个地方。这些药店收的也多。”
“可是种草药要肥料啊。”余秋苦笑,“现在连山皮泥都挖去沤肥了,哪儿有那么多肥料种药。”
钟师傅叹了口气,总算带他们到水池边上:“随你们,我跟你们讲,蚂蟥可不好养。”
水池是用石板砌起来的,钟师傅从里头拉出个木箱来。里头的蚂蟥呈褐色,像个落在宣纸上的颜料滴,又有点儿像没壳的蜗牛,头尖尾巴圆,背上布满暗色的条纹,蠕动着前行。
余秋看着木箱放在岸上许久,还有水渗出来,她这才意识到这箱子周身全是细孔。
钟师傅笑了起来:“蚂蟥会钻的,身体能拉得老长,一点儿大的细孔就能钻出去。”
他重新将木箱放回水中,眼睛也不看面前的青年男女,“这种金钱蛭是我筛选过几代的,吃螺蛳不爱吸血。”
余秋大喜过望:“对对对,钟师傅,我们就要这种水蛭。其实我们还想养在稻田里头,到时候蚂蟥钻来钻去,可以帮水稻松土。”
钟师傅大笑:“要松土的话,你们还不如在田里头多放泥鳅跟水蚯蚓呢,那效果岂不是更好。”
余秋转过头来问何东胜:“泥鳅吃什么啊?”
何东胜一时间被问住了,农村没人养泥鳅,这玩意儿都是自生自灭,要烧的好吃还得费油,远远不如猪肉之类的实在。
“我觉得其实稻田里头还可以放些泥鳅,反正泥鳅应该不吃稻子。就是不知道它跟蚂蟥能不能相安无事。”
钟师傅摆摆手:“泥鳅吃小东西,蚂蟥对它来说太大了。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们在稻田里头养鱼都比养蚂蟥来的强。”
何东胜却打定了主意:“钟师傅,我们想养了试试。光靠在田里头抓可能不够。”
他掏出身上的三十七块钱,笑着问,“师傅,您看着,这能买多少种苗?”
余秋有点儿担心,这些钱里头好像还包含了卖掉的蝉蜕部分。
钟师傅看了眼钞票,自己转去另一个水池子拎起木桶来,然后他拎着木桶往前走,将桶放在一间泥瓦房的门口,进去拿了两个纸包:“这个明党参跟板蓝根都是我搭给你的,不要钱。等入了秋你们再过来,拿柴胡跟黄芩种子。”
别说是余秋,何东胜也愣着反应不过来,不清楚钟师傅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老人抬脚朝前走,小声嘀咕着:“都挖草药又不种,全都出口了的话,那草药不都绝了根了。”
他回过头,很认真地强调,“种这个,不跟粮食抢地方的。”
余秋赶紧应声,点头如小鸡啄米。
老人这才露出笑容来。
几人还没穿过药圃,就听见前头传来争吵的声音。
有个男人情绪激动地嚷嚷:“你逼死了我老婆,杀人偿命,你拿命来。”
另一个也是男人的嗓门:“她偷盗公家财产,挖社会主义墙角,走资派,我还没抓她去坐大牢呢。”
“你抓抓看,你倒是抓抓看啊。”
另一人喊起来:“崔兴国,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是吃公粮的人就了不起。”
钟师傅皱着眉头,在药圃里头就喊:“吵什么吵,滚回家吵去,妈的,吵你个蛋。”
他这一声吼,倒是吓得那两个男人都不敢再吱声。
余秋走到门口,看到两人都面红耳赤,随时要捋起袖子干架的模样。灰布褂子是个生面孔,脖子昂得老高。蓝布褂子她倒是认识,前头她还诅咒人家这辈子都吃不到油来着。
余秋瞪着开船的蓝布褂子:“你是招娣的丈夫?招娣有丈夫?”
她发誓,她说这话绝对不是为了嘲讽。而是因为在她对招娣的所有认知中,压根就没有对方丈夫的痕迹。
招娣被押着游街的时候,没人提起过她丈夫。
招娣自杀的时候,她嫂嫂也只说她要念着孩子。
招娣被救下来送到药圃时,也没人想过要找她丈夫。
余秋真以为她丈夫已经死了,她是单独拉扯孩子的寡妇。
蓝布褂子脸涨成了猪肝,厉声呵斥:“你怎么讲话啊,你个小娃娃!”
“怎么讲话啊。”招娣的嫂嫂从屋子里头摔着门帘子出来,伸手快要戳到蓝布褂子的脑门心子,“要不是人家大夫,招娣就死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最没脸讲话的就是你。”
蓝布褂子气急败坏:“我是这个家的男人,我凭什么不能讲话?”
“这个家的男人早死了!”招娣嫂嫂目眦欲裂,“招娣跟娃娃饿晕过去的时候,男人就死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