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毅道:“这样的话,以后爱卿也不愁无后了。”
杨时毅忽地明白了皇帝指的是什么,脸色微白。
皇帝又看着他道:“刘禹锡有一首诗,咏的是刘备。爱卿可知道是哪一首?”
杨时毅伺候皇帝多年,怎会不通他的心意?
当即微微闭上双眼,念道:“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
“到底是爱卿你,跟朕向来心有灵犀,”皇帝仰头一笑,跟着念道:“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朕说的是这两句,前一句是说爱卿你,后一句,那就各自体会吧!”
这首诗是咏的刘备,皇帝此刻跟杨时毅的话,精髓就在这两句,“得相能开国”,明着是刘禹锡咱们诸葛亮身为蜀国丞相,有能开国的本领,实则是赞杨时毅的。
至于“生儿不象贤”一句,自然指的是刘备的儿子刘禅,虽然有诸葛亮这样的能臣辅佐,依旧没什么才干,是个无能之辈。
而这一句暗指的是谁,第一自然是杨时毅的儿子杨盤,可另一方面,兴许也有皇帝自己的心酸,比如赵元塰。
杨时毅从乾清宫退出来的时候,脸色依旧是惨白的。
皇帝的意思,他很知道了。
之所以特意提起杨盤的外室有了身孕,当然是指的不会让杨家绝后的意思。
而皇帝只所以有这个意思,那就是……要杀了杨盤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管再怎么痛恨,也到不了让他死的地步,而且杨盤之所以如此,也跟杨时毅的放任脱不了干系。
杨时毅走了几步,眼前隐隐地竟觉着景色模糊,脚步也有些踉跄,他不得不靠在栏杆边上停了下来。
直到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杨大人,你怎么了?”
杨时毅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一动。
双手摁着冰冷的白玉栏杆,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重又站的端直。
垂了眼皮,杨时毅回身,先后退了一步,才拱手行礼:“参见贵妃。”
容妃身上穿着如意云纹缂丝对襟夹衣,古香缎的斗篷,乌黑的发髻上仍只簪着两枚镶珍珠的银簪,作为如今后宫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简直低调素净的过分。
容妃走前两步,微笑道:“先前本是要去乾清宫的,听说杨大人在面圣,这会儿已经完了?”
“是,”杨时毅并未看她,只淡淡地回答了声:“先前小殿下去了乾清宫,娘娘也请去吧。”
杨时毅说着便又后退半步,意思自然是要让容妃先过。
容妃又是一笑:“原来承胤在,倒也不急。对了……我听说杨大人你儿子出了事儿,不知道情形怎么样?”
杨时毅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多谢娘娘下问,犬子不成器,知法犯法,此事自有镇抚司跟大理寺等三司衙门定罪,微臣避嫌之中,不便过问这些,只等发落就是了。”
容妃挑了挑眉,缓声道:“杨大人,我是好意,你也很不必这样见外,要知道,若是真的定了罪,便不仅仅是令公子一个人的事儿了,你总该清楚,你身为他的父亲,又是本朝首辅大人,言官们的唾沫都会把你淹了,这个首辅你还能当下去吗?”
她的声音听着温和,态度也并没有咄咄逼人之意,反而透着一股关切。
杨时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只道:“微臣自然清楚,所以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
“什么打算?”容妃好奇地问。
杨时毅淡然道:“不必等人指着脊梁骨骂我,微臣自己也会辞官。”
容妃眉头微皱:“你……你说辞官?我没听错吧?”
杨时毅道:“娘娘自然没有听错。”
容妃盯着他看了片刻,仰头笑了笑,道:“杨大人,你生平最看重的不就是这个官职嘛,不顾一切的也要往上爬,这会儿轻易的就说要辞官?你是怕了言官跟朝臣们的指指点点,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杨时毅道:“当进则进,当退只能退,律法当前不徇私情。从始至终,微臣都只是如此。”
容妃脸上的笑影一点点消失,就像是给风掠走了似的:“当进则进,当退则退?不徇私情?”她喃喃念了这几句,终于说道:“这么说,这会儿杨大人你就是不管你儿子的死活,选择当退则退了?”
杨时毅道:“微臣没得选。”
容妃道:“你没得选?”她冷笑起来,“你是内阁首辅,是这京城里一手遮天的人,这会儿不是你当工部郎中无能为力的时候了,你若是真心要保你儿子,难道会做不到?”
杨时毅道:“娘娘……是太高看微臣了。”
容妃嘴角微动,她竟又上前一步。
杨时毅想退后,却又生生停住,他的目光垂地,却也看见了容妃银灰色的褶裙裙角,锋利的褶子泛着冬日的寒意,微微摇动,像是若干的刀锋林立。
容妃盯着杨时毅道:“我怎么高看你了?”
杨时毅听出她的声音底下压着的一点类似尖锐的东西,便道:“娘娘若无别的事情,微臣要告退了。”
“当然有别的事情,不是正在说吗,”容妃淡淡地说道:“你怕什么?你儿子都要死了,你也保不住,还怕什么,怕你的命也保不住吗?”
杨时毅浓眉皱起。
直到这时候他终于抬起头来:“娘娘,请慎言。”
容妃一笑转头,却是笑的满不在乎。
她身后有若干的宫女太监,却都隔着十数步远等候着。
北风从她身后吹来,只要不是高声,却不至于给人听见。
容妃仿佛镇定下来,又微笑看着他柔声道:“杨大人,我真的是好意,只要你愿意,你说一声儿,我会向皇上求情,也会在太子面前替你儿子说情的,想必他们不至于不卖我这个面子吧?”
杨时毅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