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以在这里呆着。”宅子里一片混乱,像是有什么野兽在此搏斗过,墙壁上尽是划痕。地面上好几块砖已经碎了,露出的泥土里也透着浸染血液的颜色。小孩的语气依然很警惕,“我一会儿会给你们送吃的来,你们不要乱走。”
等殷梓再做过保证,他才转身回去了他先前呆着的屋子。殷梓动手把昏迷中的商晏安顿到床上,听到肖阮终于憋不住开了口:“殷师姐,你们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殷梓侧头,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坐到了肖阮刚刚生好的炉火边上取暖。跃动的火光落在她脸上,显得脸色并不那么苍白了:“告诉他?”
“告诉他他已经死了。”肖阮看上去有些紧张,声音也很低,“那孩子周身都是尸气,皮肤上也已经长了尸斑,可是他看上去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事情。”
殷梓自然也已经看出了这一点,她微微垂下了眼睛:“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未必是好事。”
“可是他在这样下去,会变成魃的。”肖阮不住地看向小孩离去的方向,“我们该在那之前,想办法找佛修超度他才对。”
殷梓听到佛修的时候,突然想起了空蝉寺,没忍住笑了一声。这笑声颇有些刺耳,以至于肖阮立刻回头来看她。
“佛修……他们连自己都超度不了,谈什么超度别人。”殷梓声音有些低,“他若是能变成魃,也是他的机缘,何必为了世人怎么看他而毁了他的路呢。”
这话若是放在正道,未免太过大逆不道了一些。肖阮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我听说空蝉寺被缠身狱屠灭了,那空蝉寺的大师们还有空怀师弟……”
“我见到他们了,大抵都还活着,只是离开了空蝉寺。”殷梓收起了先前的情绪,避开了望花涧的事情这么回答道,“肖师妹应回去幽篁里的,现在大约不会有比幽篁里更加安全的地方了。掺和进我们的事情,对肖师妹而言并不是好事。”
肖阮只当殷梓不知道怀月陵做药的事情,也没提,只避开了她的视线:“我等殷师姐回去了玄山,再考虑去哪里……我大概是回不去幽篁里了。”
殷梓稍稍抿了抿嘴唇,没答话,倒是肖阮不想再说这件事,干脆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凌前辈那边备药需不需要帮忙,顺便稍微打探下这个村子是怎么回事。”
“小心些,不要让那个孩子受太大刺激。”殷梓又想起了那个小孩发白的双眼,稍稍皱起了眉毛,再低声吩咐了一句,“莫要轻易伤害他。”
肖阮稍微有些诧异,还是低声应了一声,这才退了出去。
殷梓也站了起来,本想伸手去摸摸看商晏的灵脉,结果一回头的时候,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他看上去并不如平时刚醒来时候的懵懂,似乎已经清醒了有一些时间了。
殷梓张了张嘴:“师叔什么时候醒的?”
“在村子外,车里的时候。神智醒过来了,身体却没能动。”商晏周身的气息似乎已经随着身体的重伤而消散殆尽,以至于他向着星盘的方向伸了三次手,星盘才终于认出了主人,落到了他的手里,“你伤得重么?”
“没受什么伤。”殷梓一脸无所谓地把头发顺到脑后,“现在这样不是伤,只是因为我跟清尧师叔讨了药,想看看能不能短时间之内回到洞虚的境界。”
“好凶险的药。”商晏即便不去感知殷梓的周身的气息,单是看着她那一身厚外袍都能猜出个大概,“为何这么急着提升境界,冒进不是好事。你这次踏踏实实重新修炼的话,对日后精进是有好处的。”
殷梓抿了抿嘴唇:“……到洞虚的话,或许能活得久些吧。”
商晏茫然地看着她的脸,似乎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等这药起了效果、修为回到了洞虚,我就把经脉都废了。”殷梓脸上有狠戾的神色一闪而过,“既然幽篁里和长剑门都随了怀月陵,那这天下已经落进怀月陵手里了。即便我们东躲西藏一辈子,大约也是跑不了的。
无双进了龙脉之尾,一时不会出来,等他出来的时候,就让他带着连阙回去易氏。我回到洞虚,立刻就把自己经脉废了,绝了明恒那老贼踩着我的尸骨合道的心思。”
饶是商晏一辈子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样自损一万以绝他人念想的办法,居然被殷梓这一下惊得猛地抬起上半身,然后脱力摔回了床上,随即拼命咳嗽了起来。
咳嗽带出了大片大片的淤血,殷梓拿袖子去给他擦拭,却被商晏一把抓住了手腕:“阿梓,你莫要乱来,你是要飞升的。”
“我不要飞升了。”殷梓脸上却是在笑的,甚至笑得有些灿烂,“我们以后就回去绝影峰,要是能回到洞虚,那寿元也会变长,或许能多陪师叔几年。”
“对了,我以后可以干脆去龙姨的厨房帮忙。”殷梓这么说着的时候,脸上几乎有了些光芒,“以前师父就经常罚我去厨房捣蒜,以后干脆去那里好了。要是龙姨不在了,我还可以干脆接手——”
商晏躺在床上,呼吸越来越重,他握着殷梓的胳膊的手突然发力,一下子把殷梓拉倒下来,趴到他胸口上。
殷梓的话头一下子被打住了,商晏的肋骨因为连年的病痛而有些突出,并不算强劲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被子传了过来,一下一下,虽然比平日里略快,却依旧平稳得让人心神安定。
“发生什么了?”商晏听着等殷梓的呼吸声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这才开口问道。
“我想明白了。”殷梓低声道,“师叔在我身边的时候,永远是为了保护我。等我安全了,师叔就又会离开。我不能再这样,只是因为要飞升,就不陪在师叔身边。”
这话听上去并不似作伪,商晏松开了抓着她的手,慢慢地顺着她的长发:“还有呢?”
殷梓咬了咬嘴唇,到底还是重复了一遍:“我想呆在师叔身边,一直都想。”
商晏的手从她的后脑滑到肩膀的时候稍稍停了一下:“还有呢?”
“没有了。”
“还有。”
“……”殷梓没忍住,猛地撑起上半身,俯视着商晏的眼睛略有些红,“师父让清尧师叔来找我们,带我们躲起来。”
商晏微微张着嘴,一时哑然,半晌才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盯着殷梓好一阵,才总算移动手指让星盘发出了声音,然而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情:“……掌门师兄刚带你回玄山的时候,曾经说过,若是你再聪明通透一些,一开始就该想到一个外人要从西陵过度掳走易氏的嫡女是不可能的。若是你再愚钝一些,不能在逐流师兄说起名字的时候那么快想到这名字的寓意,或许也会好受很多。”
商晏停了下来,可是殷梓却听明白了什么意思。
她若是再通透一点,如商晏,早在眼看着长剑门和幽篁里的长老们跟着明恒出现的时候,就该想到了玄山不可能不知情,然而玄山一句话都没有为他们澄清。
她若是再迟钝一点如凌韶,在知道殷正河让凌韶独自来找他们的时候,也就不会去想殷正河为什么只让凌韶自己过来,倒也不至于难受。
凌韶确实是玄山首座,却偏偏是个常年不在山里、不被大多数人熟悉、甚至是入了魔的首座。而最后玄山来到这里的,只有偏偏只有凌韶一个人。
殷正河是疼爱这个徒弟和师弟的,他为了他们殚精竭虑,预想到了怀月陵的反应,提前让凌韶过来寻他们。可是殷正河终究是一派的掌门,他没有亲自出来,没有以玄山的名义说过一句话,亦没有派出更加亲近主峰的冯逐流过来——
毫无疑问,殷正河放弃了他们。
“师兄,是个好掌门。”商晏的情绪并不太激动,看上去并不只是因为早在靖阳城外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件事,似乎更加是因为这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知道。”殷梓咽了口唾沫,“玄山上下数千人,师父不该为了我们以他们的性命冒险。若是我们能逃走,他必定会很高兴,若是我们逃不走……这么做也不会给怀月陵转头构陷玄山的机会,起码保全了玄山,他没做错,我知道。”
“嗯,是啊,你知道。”商晏伸手,勉强支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顺势揽住殷梓的肩膀,“别害怕,师叔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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