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绪,殿门之外传来脚步声,引着少年郎们靠近万青殿。隔着空旷大殿,八扇半透屏风,先在万青殿前俯身行礼,叩拜之后,再经由叫名传入内中。
负责叫名的是点禅,他是阖宫唯一一位在殷璇、在宣冶和青莲面前都说的上话的侍奴,即便是在一等侍奴之中,也是地位最高的。
他掀开名册,按流程唤名,道:“明威将军庶子,荆如愿。”
晏迟看着外面第一批的三人之中,中间那位起身,收敛长袍,跨过门槛,一直步近万青殿中央。
正如东吾所言,这其中确有一些生得好看的。能让他觉得相貌一流的人物,想必便格外有自己的优点。晏迟注视了一会儿,觉得他越是近前,就越宛似山间烂漫的桃花,双眸狭长,瞳心点水,泛着一股一触即散的柔软与香气。
这长相像什么呢,像个小狐狸。晏迟想得差点笑出来,回头想看一眼殷璇的表情,却见她的目光盯过来,似是有点不高兴。
第一位就这样好看,她有什么不乐意的。晏迟如此想到,才发觉自己有些微妙的醋意,只是掩盖在宽和温顺之下,表面上看不出来罢了。他抬手隔着衣衫压了一下胸口,没有专心去听点禅在问什么。
无非是一些家世清白之类的寻常话语,点禅问后,礼官按个记录在册,落笔之声细碎婆娑,如同金蚕食叶。
过了片刻,应如许目光挑剔地望过去,忽地道:“武将之子,想来骑射甚佳?马球、投壶,你可都会?”
还未等下面的人回复,一旁的苏枕流散漫地摩·挲着茶杯,道:“不如先问问更要紧的,会不会插花、听不听戏?”
应如许瞥了他一眼,道:“你只是寻人同你一起荒唐,岂是真心思量考较过的?”
“我的事情是荒唐,你的私心就不是么?”苏枕流是个对权欲并无多大兴趣的人,但生性散漫,结果又要被逼着帮应如许管理宫务,又总是做得不好,心里早就烦透了。
一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时,晏迟稍稍扯了一下东吾的衣角。旁边这位坐不住,差点睡着,东吾跟晏迟对视了一眼,才反应过来,立即道:“呃……不如听这位荆……那个,咳,说说?”
晏迟无语凝噎地看着这个记不住名字的,又望了一眼看不出神情如何的殷璇,又看了看分置左右的两位,莫名有一点同情自家妻主。
他的目光跟殷璇又碰上一刹,眼中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直到殷璇盯着他舔了下唇,晏迟才猛地有一种被觊觎着的感觉,背后生寒。他伸出手下意识地触了下小腹,有孩子的安全做靠山,立即心安理得、理直气壮起来。
等荆如愿答复完毕,随后的数批侍子,也一应如此。应如许跟苏枕流吵了半晌,各自口干舌燥,到了后面,几乎都不用东吾来打圆场了。
殷璇倒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最后一人从万青殿殿外步入,晏迟才注意到殷璇将目光投放过去。
刑部尚书江箬雯江大人的嫡子,单名一个情字。此刻便停在面前,长身玉立,卓然不群。
应如许跟苏枕流吵累了,只是抬眼望过去,便忽地被此人震住了。他怔了一下,又望了一眼晏迟,半晌才道:“你……可读过书。”
“读过。”
底下人回应的清淡平和,却连原本喝茶的苏枕流都怔了一下,抬眼望过去,也跟着看了一眼晏迟。
原因无他,是面前这位江大人的嫡出儿郎,在神态气韵、乃至声线语气上,都与晏迟十分相像。但并非是样貌上的相似,只是仿出来的气质与语气,让人不得不联想到晏迟。
如果晏迟是初春时欲化的残冰,融融地化在指尖。那么面前这位就更冷一些、如同欲结在枝上的霜,眸光和神情都覆上一层淡淡的冷色。
偏偏这种冷意衬得他出尘拔俗,有清冷孤绝之感。
应如许盯着他不讲话,一侧的苏枕流率先笑了一下,低声自语道:“不要脸的狗皮混账,深宫秘闻也敢往外传。”
场上所有人心中都与苏枕流的想法差不多——应是底下的人知道了如今宫闱中宠眷不衰的侍君,要来画像、沟通宫人,想着原样复刻、重新教导,或可惹得陛下新奇。若两人生了嫌隙隔阂,就更容易借之上位。
苏枕流当年的画像也被流出去过,只是那时远没有如今安定,所以倒还没有动过这种心思。
晏迟看了一会儿,倒是没有什么情绪,也不生气,只是听着点禅一句句询问下来,确实是高门贵子,六艺俱通,没有任何一点比他差的。
他没什么想法,东吾反而吓醒了,他拉着晏迟的手,在旁边小声道:“这是……这什么啊……”
晏迟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随后见到殷璇起身,就知道她此行等到现在,恐怕只有这一个是非得重视不可的人。
周家广厦已倾,如今的尚书左右仆射皆是科举而成的文官清流。剩余盘根错节的世家、官官相护的高门,首当其冲得便是江家。
当初周家势大时,江箬雯就能与之抗衡争辩,是殷璇手下用于牵制权衡的一步好棋,而如今心腹之患根除,江箬雯不思借鉴,反而膨胀扩充,更是将嫡子重新教导,教成了这个样子,送进宫中。
其心可诛。
殷璇想了片刻,从红布盖着的礼物下面扫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取出,而是走到江情的面前,端详了他片刻。
江情面不改色,沉静回望。他的目光是带着冰与霜的,与本质温柔的晏迟仍有不同。
殷璇伸手挑起他的下颔,墨眸幽深地看了一会儿,随后从手上摘下一个似乎把玩摩·挲了多年的玉戒,戴到了他的手上。
日光盛大,从万青殿的前方慢慢地散入进来,映照在冰琉璃的地面上。她那双似是多情,却又仿佛毫无情意的桃花眸在对方的眼中停了一刹,道:“去住延禧宫,给你主位行个礼。”
东吾就是延禧宫的主位。
上方传来轻轻的抽气声,似是觉得这位江大人虽然混账,但却做了一件行之有效的事情。只有晏迟神情如故,甚至还有一点点多余的同情。
他信任殷璇,殷璇也十分信任他。以两人的默契来看,晏迟几乎已经能从她的行为中推测出什么了——愈是宠眷恩待、予他位高权重,就愈发带着捧杀与凝视其自行走向终途的残酷。
江情依言走到东吾面前,目光似有若无地跟晏迟交汇了一刹,随后恭恭敬敬地俯身低头,躬身一礼。
东吾哪知道陛下和他晏哥哥在想什么,浑身都不对劲,他脸色突然地沉了下去,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殷璇,又满眼茫然地看了看晏迟,见到眼前的江情给他奉茶,一点想接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有点想发脾气。
然而他的手被晏迟死死地摁着,动弹不得。直到茶盏奉到面前,晏迟才轻轻地敲了敲他的手腕,道:“千岁受礼吧。”
递到眼前的白皙手指上,还带着殷璇赐予的白玉戒指,戒指外侧是一对缠卷的龙凤。东吾看得心口发闷,气得说了一句他本族的语言,随后才抬手将茶接过来,重重地磕在案上。
江情收回了手,目光慢慢地移动过来,见到晏迟眉目间温和柔软的神情,似乎有些诧异对方为什么毫不动容。
会动容的。晏迟一边想一边注视着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恼火和厌恶,而是想到他的出身、他的相貌、他被殷璇重视的这一幕。
所有因晏迟出身而没有动手的人,都会对眼前人这种无可比拟的顶级配置动容。所有人都知道晏迟身份低微,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宠君而已,但江情不同。
他可以为后。
作者有话要说:其他人:???晏迟要失宠了???
晏迟:……我倒是觉得他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