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跪坐在蒲团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垂目调茶的姐姐。
小时候,姐姐也很喜欢调茶。
沈茴眼前浮现小时候姐姐笑着对她说烹茶的讲究。姐姐认真对她说茶的味道三分靠烹调,七分靠品。
静尘将调好的茶递给沈茴,一如多年以前。
隔着时光,向她递茶的两个姐姐面容逐渐重叠。沈茴怔怔望着面前的二姐姐,忘了接茶。
好半晌,静尘才开口:“施主莫要哭了。”
沈茴飞快用手背蹭去脸上的泪,在静尘收回手之前,匆匆将茶接过来,一怒脑倒进口中。茶有些热。沈茴的眉心立刻蹙起来,她赶忙将茶盏放下,将脸偏到一旁一阵咳嗽。
静尘皱了皱眉。
沈茴轻轻地“嗯”了一声,她缓了缓,重新坐直身体,端起茶几上的那半盏茶,回忆着小时候二姐姐教她端茶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品茶。
“蔻蔻要记得喝完了茶之后呀,要认认真真地夸一句‘好茶’!”记忆里,二姐姐捋着不存在的胡子,学着老夫子的腔调说话。姐妹两个笑作一团。
沈茴将空茶盏放下来,用盈着泪的眼睛望着面前的复生人,认认真真地说一声:“好茶”。
静尘笑笑,她端起茶壶,再为沈茴倒一盏清茗。
“施主看上去体弱,天色快要黑下来了,莫要奔波才是。”静尘垂着眼睛,视线落在从壶嘴里倾倒而出的茶水。
沈茴努力扯起唇角,说出和小时候一样的话——“好,我听话。”
静尘倒茶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她将又斟好的一盏茶递给沈茴。
沈茴的眼泪落在热茶中,又混着清茶一并被她饮尽。来前她已经知道二姐姐是真的皈依佛门,甚至日后会是妙安寺的下一任主持。
只要她安好,相见不相认也无妨。
二姐姐还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不是吗?至于二姐姐的选择,只要二姐姐欢喜,她当然会支持。沈茴慢慢笑起来,再不是勉强扯起的笑容。
到了整时辰,妙安寺里响起悠长的钟声。悠长的钟声让沈茴的心里也跟着平静下来。她再开口时,声音里也不再带着压抑的哽咽。
她抬起头,灿笑着望着姐姐,径自说着想说的话——“哥哥回家了。父亲和母亲都很好。姥姥如今在家里,整日拉着父亲、母亲还有嫂子一起打牌。鸣玉长大了,现在好生厉害。马骑得飞快,剑也使得漂亮,成了我小时候最向往的样子。”
静尘面带微笑地听着,换了一个茶壶,调着另外一种茶。
“孙嬷嬷不再像我小时候那样凶了,把煜儿保护地很好。只要我活着,就会好好护着煜儿。暂且帮她瞒着女儿身的事情,等到他日她有了政绩再让她恢复女儿身。”
静尘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了沈茴一眼,又慢慢收回目光。
沈茴很快想明白了。当初二姐姐难产,生下煜儿之后意识一直是迷糊的。欺瞒煜儿性别这件事是孙嬷嬷的主意,二姐姐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沈茴默默地又饮了一盏茶。随着她的沉默,茶室里安静下来。外面的钟声已经停了,却隐隐能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诵经声。
沈茴在茶室里待了很久,喝了很多静尘烹调的热茶。她断断续续说了些身边的事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目的没有章法。
静尘安静地听着,几乎没有开口。
天色彻底黑下来后,沈茴才起身告辞。静尘将她送到茶室门口,沈茴转过身来,询问:“静尘师父,可否赠一粒佛珠?”
静尘微笑着解下腕上的佛珠递给沈茴。
“多谢……”姐姐。
沈茴转身,迈出门槛。
起风了。
“施主。”
沈茴立刻回头,睁大了眼睛望着姐姐。
静尘将沈茴的兜帽为她戴好,然后向后退了一步,颔首竖掌。
沈茴多想拥抱二姐姐,还想拉着她的手摇啊摇,跟她撒娇向她要糖吃。可是她忍了下来,她慢慢屈了屈膝,做了一福,转身走进夜色里。
静尘站在门口,静默地目送沈茴的身影逐渐走远,直到走出寺门,再也看不见。她收回目光,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沈茴走出妙安寺,一眼看见裴徊光。
他孤身站在柳下,悬在树端的灯笼照出他冷漠的神色。偶有路人经过他身边,无不匆匆加快脚步。或有人好奇地多看他一眼,他冷冷地瞥一眼,那人下意识地脚步踉跄般逃开。
裴徊光听出沈茴的脚步声,他抬抬眼,望见沈茴,周围的寒气瞬间散去,卷上一种说不清的柔和。
沈茴提裙快步朝他奔跑而去,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膛,许久不动一下。
裴徊光望一眼妙安寺,拍了拍沈茴的背。
·
三日后,沈茴和裴徊光回到了扶宁。
阿姆焦虑地坐在后院,看着栅栏里的两只小母鸡发呆。不是说小珖很快就要来接她?怎么几日过去了,还是不见那孩子的踪影?
再想起那天晚上冲进来的人……
阿姆脸色苍白,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生怕小珖出了事。他会不会身份暴露了?齐氏王朝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派人杀他对不对?
阿姆不愿意这么想,可是这几日总是这样想。每每想到这儿,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二十多年过去了,血腥的过往像一个噩梦一样时不时浮现在眼前。这几日更是时刻浮在脑海中,怎么也挥不去。
若小珖当真是为了找她才暴露身份惹来杀身之祸可怎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