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搭在臂弯的藏青披帛随着她的脚步,飘出些逶迤婉转的弧度。
裴徊光依旧坐在圈椅里,听着她一步步踏在木梯上的声音,渐渐远无。他身上的雪衣干净整洁,拂了拂前摆,就连她坐过留下的皱痕也散去。
半晌,裴徊光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推开往外望去。
万籁俱寂,连风也散场,只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无休无止。被玉檀相夹的窄路上堆着厚厚的积雪。沈茴扶着灿珠的手,逐渐走远,在雪地上留下一排踩过的痕迹。石榴红的斗篷将她整个身子裹着,就连柔情蜜意的云鬓也被兜帽遮了。
无星无月来相照,唯有窄路两侧玉檀间栉比的昏暗宫灯引路。天地皆暗。不久,沈茴的身影便隐在了黑暗的远处,看不见了。
裴徊光抬手。
那雪帕子是干的,未曾湿过水,自然不能将他指上的血污完全擦净,留下了一点点痕迹,那痕迹悄悄留在他指上的纹路里。
“至于吗?”裴徊光低笑了一声,“呵。你即不来,咱家也舍不得。”
裴徊光望着玉檀夹道的黑暗尽头,慢悠悠地舔了舔手指。
·
沈茴坐进凤舆,立刻用微颤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她向来畏寒,此时竟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只得用凉凉的手心来降温。
所有强撑出来的从容冷静荡然无存。
可她仍旧硬着头皮逼自己去回忆,回忆刚刚在书阁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可有纰漏。
竟,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听着抬舆人密密麻麻的踩雪声,沈茴逐渐冷静下来。
到了这一步,不管今晚侍寝时裴徊光是否来阻止,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沈茴想要的,从来不仅仅是为了避开圣宠。更重要的,是日后帝王驾崩时,裴徊光对齐煜的支持。
“娘娘,袖炉在您身侧。”灿珠在外面说。
沈茴这才将一旁的袖炉握在掌中,慢慢取暖。
沈茴先回了永凤宫沐浴换衣。
灿珠给她收拾衣物时,发现她裙里沾着的血污吓得半天没缓过神来。她也不敢将衣物交给宫婢,亲自来处理。
沈茴收拾妥当后,元龙殿的车鸾已经过来了。沈茴神色如常地登上车鸾,沉月和拾星一路忐忑地跟着。
皇帝并不在元龙殿,还在兰贵人那边。
元龙殿的掌事公公奉承地弯腰解释:“听太医的意思,兰贵人已经发动,小殿下马上要生了。是以陛下虽耽搁在那边,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事关龙嗣,没有更重要的事情。”沈茴笑着说话,一脸和气柔和。
掌事公公也不多话,吩咐了殿内的人仔细伺候,才弓身退下去。他也没有走远,只在外间候着,等着吩咐。
于是,沈茴再一次坐在龙床上,等着皇帝归来。
只是今非昔比,她今日再来这里与初入宫那日的心情已经大不同。
初入宫那一晚,她心惊胆战,又怕又恨。她恨皇帝是天下至尊,拿他无可奈何,自己只能使些小手段残喘着微弱挣扎。她只能将恨埋在心里,哭着想要回家。念了千万遍爹娘与兄长,盼着神祇降临来救她。
而如今……
沈茴平静地端坐着,望着膝上团绣簇凤的织金纹,心里想着齐煜放在她那里的功课有错处,明日要引了经典来教他。心里想着皇帝死了之后,该如何垂帘听政助年幼的煜儿坐稳皇位,是该哄了那掌印太监辅佐,还是干脆寻机杀了他为民除害。
宫灯里的烛逐渐烧短,又换上了新蜡。
直到宫人迈着焦急的细碎步子走进来禀话,沈茴才晓得自己居然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
“兰贵人诞下小皇子,陛下心情大好。怎奈天公不作美,雪后路滑使得陛下摔了。眼下太医院的人都进了宫诊治。陛下踝痛难忍,想来、想来陛下今晚不得回元龙殿了……”
沈茴几不可见地翘了翘唇角。
她从容地吩咐让太医院的太医们仔细为陛下诊治,又让人传话给陛下道皇子降世是大喜向他恭贺,请他宽心。甚至又下令给兰贵人封赏。
周道,仁厚。
禀话的小太监垂首听着,在心里感慨:皇后就是皇后,和那些妃嫔不一样。
沈茴迈步出了元龙殿,沉月和拾星立刻迎上来。
沉月脸色如常,规矩又守礼。
拾星脸上的笑却没藏住。
沈茴看了拾星一眼,拾星立刻反应过来,她灵机一动,将脸上的笑摆得更灿烂些,说:“在这即临新岁之际小殿下降生,是陛下大喜,是大齐大喜,是双喜临门!”
垂首的沉月眉眼间亦不由染上了一抹笑。
沈茴不由也笑了。
“说的好。赏。”沈茴由着宫婢服侍披了斗篷,将手搭在沉月的小臂上,拖着曳地的裙摆抬步离开。
沈茴走进庭院里,远远看见裴徊光站在廊前。宫人站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地禀事。
沈茴一眼注意到裴徊光换了身衣服。
他身上不是那件宽松的雪衣,换了常穿的绯衣玉带。在暗色的夜里,火焰般挺立又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