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真的没有必要。”
燕琅向他一礼,郑重谢过之后,平视着皇帝,道:“于国,陛下对柔然卑躬屈膝,议和送金;于民,屡加赋税,民生愈艰;于臣,我父亲战死之后,陛下不加抚恤,反倒想着将他的女儿送去和亲,交由柔然人羞辱,如此行径,枉为人君!”
皇帝铁青的面色中,她脸上嘲讽之意愈重,扬声道:“陛下以为柔然为何要我和亲?因为他们缺这一个女人?还是因为,他们想通过蹂/躏、虐杀我,来羞辱我父亲?!”
“柔然肆虐,边夷作祟,大夏为何能够支撑下去,而不是被他们蚕食殆尽?因为还有人在咬着牙坚持,在用血肉之躯奋战,因为还有人觉得,我泱泱华夏、礼仪之邦,不该对那群茹毛饮血的蛮夷低头!陛下现在是想做什么?将战死将领的女儿送去和亲,叫他们寒心,叫他们心灰意冷,使亲者痛、仇者快,好打断这个国家仅剩的脊梁骨吗?!”
皇帝嘴唇颤抖了几下,花白的胡须隐约透出几分无力,他勉强定了定心,冷笑道:“满口胡言,混淆视听!归根结底,你无非是不想为国和亲罢了,这样自私自利,根本不像是你父亲的女儿!”
“怎样才能算是我父亲的女儿呢?和亲冤家,献媚于柔然吗?陛下可还记得,那是我的杀父仇人,与沈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连这一点琐碎尊严都不肯留给我,又凭什么叫我向你效忠?”
皇帝脸色晦暗难掩,燕琅却只是淡淡一哂,道:“是啊,反正只是一个女人,把她送出去,就能息事宁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陛下——这不是一个女人在受辱!也不是我父亲在受辱!而是你,是大夏的君主在受辱,是这个国家在受辱!”
“我父亲为大夏戍守边境,流光了最后一滴血,可他尽忠的君主,却选择将他的孤女送去柔然和亲,交给那群杀死他的人□□欺/辱,想以此打消柔然人的仇恨和怨气,可耻!”
燕琅目光锋锐,冷冷的看着皇帝,道:“此事之后,陛下以为谁还会戍守边疆?战死沙场的妻离子散,卖国求荣的加官进爵,朝堂上站着的,究竟是大夏公卿,还是柔然的狗?!”
“放肆,放肆!”皇帝猜想到她可能会大放厥词,却不想她竟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语,手指哆嗦着指着面前这个女人,他怒道:“还不给朕住口!”
“我为什么要住口?陛下是被戳中痛处了吗?”
燕琅平静的看着他,道:“不应该啊,陛下为了所谓的平衡,能坐视臣子害死边军统帅,能将战死将军的女儿送去和亲,这样的心境与气魄,我自愧不如,现下只是听了几句实话,怎么就受不了了呢?”
“陛下,”她摇头道:“你太叫我失望了。”
皇帝怒的说不出话来,胡乱抓起桌案上的笔筒,猛地砸了下去:“来人,来人!”
他怒喝道:“将这满口胡言的贱婢拿下,斩首示众!”
董绍等人闻言变色,纷纷出列求道:“陛下恕罪,郡主一时激愤,实在……”
“不必求情!”燕琅断然喝道:“我既来此,便将生死置之度外,若为保全性命而违背本心,那与那群蝇营狗苟的小人有什么区别?!”
“荣安郡主,够了!”
苏皇后之父、仪国公苏焕按捺不得,厉声喝道:“这是太极殿,你身为大夏臣民,如此辱蔑君上,该当何罪?!陛下政务繁忙,未曾及时处置镇国公身后事,固然有不当之处,但你以大夏臣民之身迫君,已经失了本分!”
他抬手指向殿外,疾言厉色道:“现下速速退走,陛下或可饶恕你大不敬之罪!”
“饶恕?敢问仪国公,我何罪之有?我方才所说,哪一句与事实不符?!”
燕琅笑容有些讥诮:“今日之事,是陛下有负于沈家,有负于我父亲,有负于昌源城枉死的将士军民!别人不能说,也不敢说,那我便来说——”
“柔然要以昌源为界限,重新划定边界线,陛下竟也欣然应允,朝臣们商议之后,竟也默认了此事。你们知道昌源城外还有多少大夏百姓吗?你们知道他们沦陷在柔然铁骑之下,活得连狗都不如吗?大夏收着边民的赋税,享受着他们的供养,可是兵祸一起,便将他们丢出去,视而不见了,这岂是君主所为?!”
燕琅环视一周,脸上笑意敛去,神情冰冷道:“《六国论》中讲: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陛下,诸公,你们想想这几句话,不觉得胆寒吗?!”
“今日退到昌源,明日退到洛阳,后日大抵便要退到金陵了,敢问诸位,你们还想叫大夏退到哪里去?难道真要到退无可退之时,才肯举兵反抗吗?遥想太/祖皇帝在时,四方来朝,蛮夷称臣,只过去几代罢了,难道大夏人的骨头便软了,心里那一腔热血便凉了吗?!七尺男儿,气概何在?!”
仪国公为之语滞,无言以对,脸色且青且白,皇帝脸色涨红,似有愧窘,一时也没有作声。
殿外禁卫见这一幕,默然守在远处,不知该如何是好。
燕琅漠然一笑,缓步走到殿中持刀的御前侍卫面前,道:“你有家吗?有兄弟姐妹吗?有儿女吗?有父母吗?”
那侍卫微微一怔,半晌过去,终于低声道:“有。”
燕琅点点头,道:“那你觉得,如若柔然打到金陵,覆巢之下,他们能有几人存活?”
那侍卫神情为之一顿,目光颓然道:“我,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