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个同行的朋友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故意在旁边嘘声起哄。
他当即觉得面上有些烧。
脚就跟钉在了地上似的一动不动,一板一眼地回那姑娘道:“姑娘找在下有何事,不妨当场说了,就不必借一步说话了。”
那姑娘打量着他的目光便有些奇异,眼珠子一通转悠,也不知在琢磨什么,过了片刻后便挑眉:“你当真要我在这里说?”
卫梁便心头一跳,下意识道:“事无不可对人言。”
她却认真地看着他,神神秘秘地重复了一遍:“卫公子,你考虑好了,当真要在这里说吗?”
那一刻,卫梁脑海里掠过了千形万象,种种的自我怀疑一股脑儿地全冒了出来:到扬州读书后我可有愧对过哪个姑娘?可曾与青楼勾栏里的妓子许下承诺却未完成?半夜里走在路上是否捡到过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又未归还失主?在书院里是不是还不够谨言慎行以致于惹恼了谁而不自知?
可答案全都是没有。
他家中虽不富裕却也并不贫寒,基本的眼界见识还是有的,一则不至于做什么找上门来的过分之事,二则即便做了也不至于给人留下明显的把柄。
可这姑娘的架势……
莫不是自己有什么东西漏掉了?
旁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跟针扎似的。
卫梁莫名紧张了几分。
他到底还是没扛住脑海里天人交战,咳嗽了一声,不大确定地道:“那就,借一步说话?”
后来他曾数次想起过这个一时糊涂的糟糕决定,简直可以说是将自己的名声丢掉了别人脚底下——
不心虚有什么好避讳的?
从此以后搞得满书院风传他和一位神秘的姑娘有不同寻常的牵扯,时时被拿出来打趣,偏向他问起时,他还没办法说出所以然来,异常地憋屈。
只不过在当时,脑筋没转过来,也就对此举会产生的后果一无所觉。
倒是那姑娘笑弯了腰。
末了还十分自然地同他其他朋友摆摆手说:“小女子与卫公子先去叙话,一时半会儿说不完,诸位公子便不必等候他了。过后我自然送他回书院。”
朋友们自以为识趣,纷纷促狭地笑着,散了个干净。
残阳铺水,半湖瑟瑟。
岸边柳枝已枯瘦,就留下他与那看不清面目的姑娘面对面立着,相互打量。
卫梁皱起眉头说:“在下与姑娘似乎并不相识。”
那姑娘背着手道:“卫公子不认识我,我却久闻卫公子大名了。”
卫梁不解:“姑娘也爱读书?”
那姑娘摇摇头:“最恨便是读书,近来倒是有点别的嗜好。”
卫梁不知该怎么接话。
那姑娘冲他笑笑:“听闻卫公子于此一道也十分有研究,所以今日特特前来请教。”
卫梁终于没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此一道?”
那姑娘唇角拉开:“种地。”
卫梁:“……”
在听见这两个字的刹那,卫梁眼皮都几乎跳起来,甚至头皮炸麻,有一种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人窥知了的震撼之感。
他大惊:“你怎会知道?!”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面,其实有几分说不出的滑稽,可难以否认:至少在当时,他心中还存有一些恐惧。倒不是怕被人知晓,而是怕家中来寻他麻烦。
士农工商。
士为最高,读书人十年寒窗为的不过就是一朝跃过龙门去当那人上人,往下则是农本商末。
世代诗书的家族自然看不上下面三等。
然而卫梁从小与别人不同,见到天上下雨、地上淌水,要去问个究竟,成日去翻什么天文历书;见到田野劳作、布种浇水、秧苗抽芽,想去查个明白,摸进书店就偷偷买回来一本《齐民要术》;到后来旁人花盆里养兰,他却和波斯、色目那些个异族交往颇深,在青花瓷盆里栽一种长出来丑得过分的东西,叫什么马铃薯……
年岁小时,旁人还当他闹着玩。
待得年纪大点,家中长辈终于发现了他离经叛道的本质,把什么历书农书全搜出来烧个干净,狠狠给他请了一顿家法,说他要考不上回头就要他好看。
卫梁这才“迷途知返”,把这一颗灵活的脑瓜子用回了读书的“正路”上,写写策论,读读经书,没几年也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混出点名声。
离开家便到扬州进学。
霜钟书院里没人管,一旦得空便拿刀在那挖出来的马铃薯身上比划,还烤红薯似的烤了几个给朋友吃。当然其中一人吃拉肚子之后,便再也没人敢吃他的东西尝试了。
可以说,卫梁万万没想到,在这扬州地界上,竟然有人知道他其实不爱读书,偏爱种地!
那姑娘似乎早预料到他会如此惊讶,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眯眯看着他道:“我若说,眼下有数千亩地空着,就等一个人来种点东西,卫公子是否会感兴趣呢?”
卫梁觉得她在胡扯。
哪里来个黄毛丫头就敢说有上千亩空地等着人去种?当时几乎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可那姑娘却不置可否,只递给他一张名帖,上头写了座别院的地址,说他若改了主意自可寻来,随时恭候。
于是,卫梁终究是没能抵抗住这等诱惑。
回了书院之后不过熬了六日,便忍不住按图索骥,去了那座别院。
只是竟没再见着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