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着一身三品文官的官袍,坐在亭中圆桌旁的石凳上,一手搭在桌上,一手则垂下搁在右边膝盖,正静静地看着亭外的大雨。
桌上沏了茶,有水汽伴茶香氤氲而上。
亭外雨声喧嚣。
亭内这一隅却像是被天地抛弃,有一种没来由的安然清静。
姜雪宁怔了一怔才走进去。
她穿着一身宫装,裙摆上是凤凰飞舞,牡丹团簇。
小太监先看见她,忙躬身行礼,道了一声:“拜见娘娘千岁。”
那人这才看见她,立刻起了身来,连忙把头埋下,躬身行礼:“微臣张遮拜见皇后娘娘。”
张遮。
这名姓一出,她便一下挑了眉:那一阵周寅之为她办事,锦衣卫又与三法司争权,张遮乃是新任的刑部侍郎,处处与周寅之对着干,让周寅之这等心思缜密之人都失了常性,在镇抚司掀翻了桌案,暴跳如雷。
所以,她对此人是不见其人,却久闻大名了。
当下目光流转,上下将他一打量,才似笑非笑道:“平身,张大人不必多礼。”
她本准备与这人说上几句话。
但没想到这人面无表情,平身之后竟然直接道:“张遮乃是外臣,不敢惊扰娘娘凤驾。”
然后从亭内退了出去,竟站到了亭外台阶下。
天上还下着大雨,他一出去,只片刻便被雨水浇得湿透。
小太监都吓了一跳。
张遮之所以会在亭中等待,身边还有太监,应当是沈玠要召见他,只是人暂时还没来罢了。
小太监可不敢让朝廷命官这么淋着,拿了旁边的伞就要撑开,去外面给他打上。
岂料,姜雪宁忽然冷笑了一声,竟然道:“给我。”
她那时贵为皇后,谁见了她不捧着、哄着、宠着?
这张遮竟对自己避如蛇蝎。
且还有前朝的恩怨与争斗在,她岂能让这人好过?
所以只从那小太监的手中把伞接了,不慌不忙地踱步到了亭边,因还在亭内,高于台阶,所以反倒还比张遮高出一些来,却不给张遮打伞。
只把玩着伞柄,看那雨水从他冷硬的轮廓上淌过。
张遮的脸是天生不带半分笑意的,唇极薄,眼皮也极薄,所以当他微微抬眸向她看过来时,那眼神竟如薄刃似的,轻轻一划便能在人心底划出痕迹来。
姜雪宁笑:“大人怎么见了本宫就躲呢,是怕本宫吃了你么?”
张遮抿唇不言。
姜雪宁心底越发觉得他不识相:“听人说,张大人在前朝十分能耐,连如今锦衣卫都指挥使在大人手底下都要吃苦头呢。本宫知道大人可很久了,没成想,今日才见着……”
她的声音是悦耳动听的,但说出来的话却藏着点谁都能听出来的嘲讽。
雨声喧嚣,水雾朦胧。
张遮望着她,收回了目光,依旧一语不发,竟转身就要走。
只是才要迈开一步,却发现自己走不动。
他转头来才看见——
因他先前立在台阶上,官袍地一角落在上面的台阶上,被雨水打得湿透,此刻正被一只用银线绣了云纹的翘头履踩着。
姜雪宁故意作弄他,浑然不知自己踩着了一般,还要问他:“张大人怎么不走了?”
张遮定定地看了她有片刻,然后便在雨中俯下了身,竟然拽着那一角官袍,用力一扯。
“嘶啦!”
裂帛之声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刺耳惊心。
他直接将被姜雪宁踩着的一角撕了开来,这才重新起身,不卑不亢地对她道:“不敢劳娘娘移履。不过微臣也有一言要赠娘娘,须知人贪其利,与虎谋皮,却不知虎之为虎便是以其凶性天生,不因事改。今日与虎谋皮,他日亦必为虎所噬。娘娘,好自为之。”
张遮说罢,转身便去了。
姜雪宁恼怒至极,一下便将手里那柄伞扔了下去,撑开的伞面在雨中转了两圈,被雨水打得声声作响。
亭中的小太监已吓了个面无人色。
当时她想,天底下怎会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呢?
后来才知道,张遮素性便是个识不得好歹的人。
脾气又臭又硬,谁骂他也不改。
当日那一番话她实觉得自己没放在心上,可回去之后多少次深夜里睡不着时,这话都要从记忆深处浮起。因为她身边的人要么有求于她,要么有意于她,要么受制于她,绝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又怎知自己不是与虎谋皮呢?
人各有志。
上一世就为了当那个皇后,旁人忠言逆耳,她是听不进的,便明知是错,也要一错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