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细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攥着瓷片,她的手上都是血,那血蕴热又细腻, 滴滴答答的往下淌,像晕开的朱砂红梅一般,粘上顾颜卿的脖子,还有他的衣襟,随着顾颜卿喉结滚动之际,烫过他的喉咙,直往心口去。
“顾二公子,我劝你别轻举妄动,我受着伤,手抖。”苏细声音微颤,但她的面色却极冷,看向顾颜卿的眼神也带着极冷静的打量。
夏日里如浆一般的汗水早已将苏细身上的衣衫浸湿。那宫娥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黏黏糊糊地粘在她身上,已然变得有些硬邦邦。
顾颜卿身体一顿,他保持着半起身的姿势,垂眸看向面前的苏细。
因为伤口失血,所以小娘子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她的眸子却极亮,仰头看他时,除了那警惕的狠戾,顾颜卿还能看到她深藏在眼底的惊惶。
毕竟只是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娘子,方才经历过那般大事,便是再硬气又如何,还不是心神惧意,强撑而为。
顾颜卿笑一声,带着看透的轻视,他猛地一把攥住苏细的手,那尖锐的瓷瓶刺入他的肌肤,划伤他的皮肉,沁出殷红的血迹。
“你想要我的命吗?你想要,我就给你。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条命。”顾颜卿的眸子极黑极深,但望进去时却是空洞的。
失去了双亲的他,从云端跌落泥潭,然后硬生生的踏泥而出。从前的幼稚都被磨去,现在的他虽空洞的像一副皮囊,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空洞,所以顾颜卿变得更加狠辣决绝。
这种决绝,带他重新爬上了现在的位置。
对上顾颜卿的视线,苏细忍不住狠狠打了一个颤栗。
她忍不住又想起上辈子的事。
她猜想,这可能就是顾颜卿骨子里掺杂着的东西。不管是这辈子顾家不在了导致他变成这样,还是上辈子顾家在时他也变成了这样,顾颜卿总是逃不出顾家的掌控。
他生在顾家,有顾服顺那样的父亲,有梁氏那样的母亲,他没办法独善其身。即使命运百变,顾家对顾颜卿的影响是永远存在的。
顾家就是一个泥潭,顾颜卿从出生起便注定了他的命运。他离不开这个泥潭,也不能离开。
就像顾韫章和她一样。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避无可避。命运总会将你推向你该走的那条路。
苏细当然不想要顾颜卿的命。她会反抗,但她不敢杀人,除非被逼到绝路。
小娘子的脸更白了,顾颜卿的血和她的血融在一起,苏细看到顾颜卿脸上露出的那诡异的表情。
突然,一阵清脆的盲杖声夹杂在沙沙的风叶声中,伴随着辘辘的马车倾轧声,遥远又清晰的传来,“哚哚哚”的像是敲击在苏细柔软的心间。
他来了。
苏细的胸膛内瞬时像潮水一般涌出一股激烈的期待。仿佛正悬在崖岸边的人面前突然出现的一根树枝。
苏细急切的想抓住它。
她转头,看向面前厚重的马车帘子,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有风气,马车帘子被吹开一角,淡薄月色之中,男人一袭玄色长袍,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犹如置身于一幅浓墨重彩的墨画之中。
苏细眼中泛起泪,男人的身影缥缈又真实,她听到他熟悉的声音。
“我来接人。”
顾颜卿猛地一下扯落那面马车帘子,并将苏细往身后拽,“这里没有你要的人。”
“顾韫章!”苏细急喊出声,被顾颜卿捂住了嘴,死死按在怀里。
“唔……”苏细挣扎间,被反剪了双手。顾颜卿还想抢她手中的碎瓷片,但苏细握得很紧,顾颜卿越抢,她就攥得越紧。
温热的血迹流淌在两人的手掌之间,顾颜卿哑声道:“松手。”
苏细却越攥越紧,甚至觉得那块碎瓷片都要长入她的皮肉之中。
看到那大股大股涌出来的血,顾颜卿面露惊色,嗓音甚至都有些发急了,“放手!”
身下马车突然一惊,顾颜卿下意识身体后仰,松开了对苏细的钳制。马车厢似是被一股大力撞翻,一只胳膊伸进来,准确地攥住苏细的胳膊,然后利落又温柔的将人从里头拉出来,抱在怀里,拉上另外一辆马车。
“路安。”男人声音低哑。
“是,郎君。”
“啪”的一声马鞭响,骏马长鸣,马车疾驰驶远。
顾颜卿的马车翻倒在地,而在翻倒前,顾颜卿便已撩开马车帘子从里头跳了出来。
“郎君,是他们先撞了我们的马车。”马车夫从地上爬起来,很是委屈。
顾颜卿面色阴鸷地盯着消失在街角处的马车,暗暗攥紧了拳头。
……
马车厢内,苏细伏在顾韫章怀里,马车轻轻震动,男人因为刚才拉人的惯性,所以被苏细垫在下面。
车厢内昏暗不明,挂在前头的风灯氤氲细白,薄雾一般笼罩进来。
男人坐起身,往苏细身后放了一个垫子,然后拉起她的手,看到那片猩红血渍,眉头紧皱,“疼吗?”
小娘子吸了吸鼻子,歪头看向顾韫章,咬唇,声音很低,透着浓厚的委屈,“若我说疼,你心疼我吗?”
寂静车厢之中,能听到外面马车行过青石板砖路时发出的倾轧声。
男人抿唇,没有说话。
苏细赌气的想将手抽回去,却不想被攥得牢牢的。
“疼。”
男人的声音很轻,但苏细听得很清楚。
仅仅只是一个字,苏细今日心中积攒着的那些委屈和愤怒,恐惧和惊惶,都在一瞬间喷薄而出。
她压抑着心头翻腾而起的情感,视线落到顾韫章那张覆着白绸的脸上。苏细缓慢伸手,抽开那条白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