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秋关上房门,他似乎极为困倦,只简单脱了衣裳、鞋袜,径直上榻。黄壤等了半天,见他不打算搭理自己,顿时十分失望。
可是过了一阵,她突然觉得被子在微微抖动。黄壤不明所以,她余光看过去,在微弱的烛火中,第一秋在发抖。
他是在哭吗?
黄壤心中震惊,顿时出现了很多想法。
他去见了他爹,回来之后躲在被子里偷哭。那他爹是做了什么禽兽事?
黄壤不是无知少女,她知道这世上什么人都有……有人恋母的、恋父的,难道师问鱼……恋子?
那他……那第一秋……我的天呐!
黄壤的想法,渐渐不那么健康。直到第一秋翻身抱住了她,她才发现,第一秋是冷。他指尖按在她的后颈,简直像是结了冰。他整个身体,透过衣衫都能感觉到寒气。
而第一秋很快放开了她。
他起床穿衣,又替黄壤盖好被子。黄壤不仅看见他手腕包扎的药纱,还看见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的声音也满是倦意,道:“我去书房睡。”
说完,他拿了轻裘,关门出去。
那一刻,黄壤想要留下他。可惜如今的她,就像一张琴、一棵树,说到底只是死物。
人间风寒雪骤,谁又温暖得了谁呢?
第8章 梦回
黄壤已经准备一个人度过这风雪之夜,忽然耳边响起千万人的呼号。她头上的盘魂定骨针像是在发烫,渐渐变成烧红的钢针烙铁一样。
一般力量拉扯着她的神识,似乎要将她撕裂。黄壤看见无边的黑暗,黑暗涌过来,里面密密麻麻、若隐若现的,是无数人的脸。
黄壤想要喊叫、挣扎,可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全然不听使唤。灵魂在躯区中翻滚,像是想要挣脱皮囊的枷锁。
痛,那种撕裂般的痛席卷了她。被盘魂定骨针催生的黑暗像是无数怨魂厉鬼,它们眼珠血红、张牙舞爪,嘴里只是哀嚎,或怨或恨,或惊或怖,这样一股磅礴的力量如大海倾覆,猛地向她翻涌而来。
黄壤被淹没其中,无数声音在她的脑海中此起彼伏。
不,不能疯。否则十年坚持,为了什么?她深深吸气,并不与黑暗混为一体。谢灵璧还好端端的活着,谢灵璧……她念着这个名字,在无尽炼狱般的黑暗中维系着自己的神智。
——谢灵璧,终有一天,我要将我的痛苦、我的怨恨、我的恐惧,如数奉还于你。
我要你知道,黄壤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围风狂雨疾,而她的意志,如同一缕残存的烛火。
黄壤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突然,她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如同被拉扯,从身体里骤然脱出。面前忽地变了样,不再是第一秋的卧房。
周围大雪一片,雪地里一座金色的高塔沉默矗立,像一个冷峻的巨人,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这是哪里?黄壤绕塔而走,只见塔底玉阶八面,高有九层。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作梦?
黄壤一步一步,行至塔下。就在塔顶,一个人身穿黑白相间的道袍,沐雪而立。距离太远,黄壤看不清他的脸。他注视着黄壤,像神灵注视蝼蚁。
“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吧?”他的声音也像这雪夜,既寒也轻。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随手一扔,那物掉落下来,正砸在黄壤面前。
黄壤捡起来,发现是那俨然是一根……茶针?茶针如琉璃似冰玉,针柄雕花,头部尖利,质地十分坚硬,不是凡物。
“珍惜时间,做你想做的事。”塔尖上的人一甩袍袖,“冰融之时,梦也该醒了。光阴可贵啊。”
什么意思?黄壤想要开口,但面前九重塔凌厉威严,塔尖的人更是如神临凡。她一个小小土妖,说不了话。
她握紧冰针,一道惊雷突然劈过高塔,万丈光芒向她散落。黄壤眼前白光纵横交错。场景顿时迥异!
黄壤用手挡住眼前的强光,待能视物时,她已经站在一个三角小亭旁边。小亭中还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糕点。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一方水池,池边种着一株梅花,只是此时无花无叶,看上去颇为萧索。
——正是那株念君安。
黄壤心头巨震,这个地方,她太熟悉了,因为这里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俱出自她手。这里是玉壶仙宗的祈露台。自嫁给谢红宗之后,她在这里住了一百年。
眼前站着的,正是谢红尘。黄壤意识昏乱,恍惚间自己的声音,在说:“夫君有没有想过,留意一下老祖的动向?前些日子我发现一件事,一直心中不安。我总觉得,夫君应该独自前往闇雷峰看一看。”
不……别说,他不会听的。
可这句话,到底是还是说了出来。
这应该是个噩梦吧,正是十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到谢红尘。
等到她彻底融入身体,话却已经出口。她面前果然站着谢红尘,而黄壤的双手正替他整理衣饰。
他依旧衣白若云,玉冠束发、腰间悬佩。玉壶仙宗崇玉,而他是这整个仙宗,最无瑕的美玉。
黄壤目光定定地望他,而谢红尘眉峰皱起,他拨开黄壤正为自己系衣带的手,已是怫然不悦。于是他神情严厉,声音更是带了训斥之意:“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你身为晚辈,背地议论尊长、挑拨是非。黄墅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这一番话,他说得疾言厉色。黄壤无言以对,不真实的感觉那样强烈。
她盯着眼前的谢红尘,竟不觉红了眼眶。谢红尘没有因她的楚楚可怜而心生恻隐。百年夫妻,他一直心存戒备,绝不会陷入她任何的“温柔陷阱”。
落泪没有用,黄壤早已知道。所以久别重逢,她忍住了所有的情绪。
于是,谢红尘拂袖而去。而且,他很久都不会再过来。
黄壤快走几步,默默地把他送到祈露台门口。他不会回头,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她,从不会表现出任何的留恋、偏宠。一次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