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去,便暗了下来。
冬日里的囚牢,毕竟湿寒,年羹尧早年外放四川,那地方湿气重,他已染了些风湿,后青海会同十四爷允禵作战,又伤过腿,正值当时暴雨,泥泞之中行军,也没个军中的好大夫,从此以后就得了毛病,即便是归京养了几年,也没养好。
如今在牢里,风湿一时犯了起来,年羹尧拢着眉,却轻蔑笑了一声。
外头传来脚步声,人很多,渐渐近了。
这声音年羹尧很熟悉,他听过无数次……
只是这一回,坐在牢房里等的人,变成了他自个儿。
世事弄人。
轻含着嘲讽,抬眼一看时,年羹尧眼底的笑意,却逐渐消减了下去:“……还当是谁来送年某最后一程,原是张老先生……衡臣兄,多日不见了。”
红宝石顶子、仙鹤祥云纹补服,张廷玉叫人开了牢门,在前面站定。
年羹尧乃是张廷玉同科,在科举场上这关系很要紧,可如今境况……
“亮工兄……”
“哈哈哈,如今听着这一声‘亮工’,到底还是觉得亲切。”
年羹尧竟然笑出了声来,仿佛见着天底下的荒谬事情了。
“也不必宣什么圣旨了,你张廷玉若没这个本事,连来宣纸的资格都没有。”
听了这话,张廷玉终究是一转头,对自己身旁人道:“我与年大人有同科之谊,虽他是个罪人,却还是依着万岁爷的意思,给他留最后的体面吧。一会儿你们再过来便是。”
众人不疑有他,更知张廷玉乃是一等一有名的“抄家专业户”,没有一个出来质疑,便都退下了。
于是,这一处地方只有这两个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殿试金榜进士。
那牢门开着,年羹尧也跑不出去。
束缚着他的,不是脚链,也不是枷锁,而是皇权。
他看着张廷玉走进来,竟然是一声长叹:“我年羹尧英雄一世,实则从不喜你张衡臣的作风,阴毒小人,跟你那婆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刁钻毒辣,再没有你们夫妻俩不能做的。比如……”
“什么?”
张廷玉一眯眼,手里还抬着圣旨呢。
年羹尧道:“比如弑君。”
那一刹,张廷玉嗤笑:“年大人做梦呢,杀头之罪,张廷玉担待不起。”
“你是担待不起,所以我在下头等着过不久,隆科多大人下来陪我。”
年羹尧实是个聪明人,心里从来揣着明白,即便当年没怀疑,如今也悉知一二。他觉得异常有意思。
“只可惜,年某看不见张大人呼风唤雨又翻云覆雨那一日了。”
“呼风唤雨的从来都是万岁爷,我啊……”
张廷玉随手一抖圣旨,动作熟练到家,多年来摸圣旨太多,以至于这凡人眼底贵不可攀的东西到了他手里,竟似乎一文不值。
他顿了那么一下,才道:“我站在后头就成了。”
年羹尧在狱中也听说过外面不少的风言风语,他听见张廷玉这冠冕堂皇的话,便冷笑:“狼子野心!”
“年大人自个儿嚣张跋扈,如今竟然也有脸来说旁人狼子野心……”
或恐,他忘记当初他在文武百官面前是何等气势逼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