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秘密,从他得知自己即将升任殿前司都指挥使之前就开始了,他受重伤是真的,失语之症,却是假的。
正是因为他知道在他之前,这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任上已经死了四人,所以他忧惧之下,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只要他是一个哑巴,官家就不必担心他凭借自己的口舌号令三衙禁军谋反。
为此,他十年不敢在人前说话。
黄宗玉此前在庆和殿外的那番话,就令他十分警觉,他知道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知道黄宗玉在三衙里的人脉。
王恭在家中也不敢开口说话,但他有一个说梦话的毛病。
思来想去,应当是在五六年前,黄宗玉奉官家敕令巡检禁军之时,正逢他旧伤复发,在营中卧床养病。
那时他发起了高热,人事不知,身边亲近的班直慌了神,出去喊医工的功夫,回来就见黄宗玉在帐中。
班直见黄宗玉神色如常,而榻上的王恭气息平顺,没有什么声响,便没当回事。
但如今看来,
黄宗玉那时就已经发觉了。
但这么多年,他却一直按着此事,没有上禀官家。
“黄相公也知道你的不易,都是为臣的人,他做什么要为难于你?”嘉王仿佛察觉出他此时心中所想似的,“王恭,我也不会为难于你,你,明白吗?”
早春的雨露不断冲刷着松枝,满庭噼啪的声音如碎珠一般落在王恭的耳畔,他望着面前这位嘉王殿下,半晌,他低首:
“臣,明白了。”
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王恭的声音嘶哑难听,但嘉王闻声,却扬起眉,伸手轻拍他的肩:“如此,甚好。”
鲁国公在夤夜司中备受掣肘,朝堂之上的风云几度变换,官家病笃,以呈无力回天之势,元月廿三,东府西府两位相公令百官入朝天殿,共议储君。
旧党眼看着官家撑不到娘娘产子,而贵妃腹中的血脉究竟有没有疑,他们到如今也没有拿出实在的证据。
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恭在朝天殿上据理力争,称嘉王为官家养子,名正言顺的亲王殿下,理应继储君之位。
他手握三衙禁军,更为黄宗玉与孟云献二位相公增添一分威慑,以郑坚为首的旧党官员用尽了力气与手段,在春雨淅沥的二月初,还是未能阻止嘉王继太子位。
至此,新党意气风发,旧党凄哀颓丧。
孟云献趁此良机,以太子殿下赵益的名义,赏赐,或升官,对旧党官员进行安抚,使得一部分担心自己因党争而被迁怒的朝臣对太子殿下感激涕零。
二月十九,太子监国。
朝天殿上,夤夜司副使周挺呈上一份鲁国公亲手所写,亲自画押的供词。
却不是关于代州满裕钱庄暗账的供词。其上不但交代了代州满裕钱庄的暗账,还有鲁国公的父王南康王在世时,与吴岱、潘有芳二人勾结的始末。
吴岱令雍州前知州杨鸣私自调兵支援鉴池府,而潘有芳私自拦截玉节大将军军令,命谭广闻支援鉴池府,贻误军机,致使玉节大将军徐鹤雪的三万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
为掩盖真相,南康王与吴岱潘有芳二人借着丹丘王庭此前意欲招降徐鹤雪一事大做文章,以叛国重罪,使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将军在雍州受凌迟而死。
结合蒋先明此前在泰安殿上呈交的那份谭广闻的罪书,这桩尘封十六年的叛国冤案,脉络变得无比清晰。
而孟云献一直在寻找的,窦英章的妻小大抵是听闻了潘有芳的死讯,他们正赶上此时入京,在孟云献与黄宗玉的面前,奉上了窦英章被潘有芳加害之前,送到他们手里的那封信件。
信上记录着他受潘有芳的指使,陷害文端公主府校尉陆恒,并帮助吴岱与南康王父子私吞文端公主府家财。
非只如此,
窦英章更在信上直言,潘有芳曾指使他从牧神山将身受重伤的玉节将军徐鹤雪带回,为防止玉节将军说出牧神山一战的实情,潘有芳给玉节将军灌下哑药,并差人将其送去雍州。
“列位臣工,为何不说话?”
太子赵益立在阶上,“在我没有告诉你们窦英章妻小之事前,你们吵吵嚷嚷,说鲁国公在夤夜司中是被屈打成招,供词不足为证。”
“可他是宗亲,是我赵家人,夤夜司敢对他动刑?”赵益轻抬下颌,盯住底下一人,“郑坚,昨日我请你去夤夜司中探望鲁国公,你如实告诉你的同僚们,国公爷在夤夜司中,过得如何?”
郑坚上前两步,低首,嘴唇动了动,“国公爷……的确安好。”
“有多好?”
“衣着整洁,瞧着,还胖了些。”
郑坚语气发涩。
他昨日所见,的确如此。
“国公爷可有亲口告诉你,他被周副使动了刑?”
“……没有。”
他没有与鲁国公说得上话,甚至没能靠近,那些夤夜司的亲从官簇拥着他,给他提鸟笼子,奉茶点,看似照顾得无微不至。
“好。”
赵益负手而立,“那今日,我倒是要问问诸位,如今究竟谁还有那个脸面,敢与我说当年的雍州军报便是铁证如山?那是铁证,那么今日的人证与物证,又是什么!”
朝天殿上鸦雀无声。
“我在问你们,为何不答?”
赵益一一审视着他们的面孔,“你们在京为官,哪一个不比玉节大将军活得长?他年十九,夺回的燕关,守住的居涵关,在他死后,又都沦落于胡人之手,十六年了,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他一样,夺回国土,护住那些遗民。”
“如此为国为民的一个将军,不是死在战场上,却是死在我们自己人的手里……敢问诸位,尔等羞愧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