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俯身,磕头。
屋内明烛亮如白昼,倪素怀抱着药篓在榻上沉沉睡去,夜里风雪更重,时有霜戈与小枣的吐息声。
香案上的立香烧断了最后一截,不知从何处来的一阵风吹落了香灰,那颗兽珠静躺在一堆供果里。
倪素沉沉的睡着,被她揽在臂弯的药篓里莹白的光跳跃浮动,骤然消失。
大雪下了一夜,皇城的檐瓦与宫巷里都积压了厚厚的一层,宫人忙着扫雪,周挺身着绯红官服,戴长翅帽,穿过宫巷,入庆和殿拜见君父。
“朕听说,黄卿家中次子三年前丧妻,如今还未娶?”
周挺未入内殿,只听帘内传来正元帝略有些咳嗽的声音。
“的确如此。”
另一道苍老的声音恭谨地回答。
周挺入殿前问过庆和殿外的内侍,他知道此时在里面见官家的,是西府相公黄宗玉,可是官家为何要忽然问及黄宗玉的次子?
周挺蓦地想起黄宗玉送去南槐街的那块牌匾。
难道……
周挺心中一紧。
几乎在他晃神之际,黄宗玉已从里面出来,周挺瞥见那抹紫色衣摆,才俯身,“黄相公。”
“周副使,进去吧。”
黄宗玉随口说了声,随即便提着衣摆走出殿外去。
周挺收敛心绪,走近内殿里去,只见官家在榻上靠坐着,他俯身作揖,“臣周挺,拜见官家。”
“我记得周卿文弱板正,”正元帝咳嗽一阵,便有些气喘,“你是他的儿子,却不怎么像他啊。”
“臣惭愧,不能如吾父。”
周挺垂首说道。
“你倒也不是不如,”
正元帝顺了气,言语淡淡,“韩清的奏疏朕看了,他说,谭广闻在与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交战时屡屡贻误战机,你从雍州突围去接应,才给了他们化解恶战的机会。”
“朕其实一直都很好奇,你父亲周文正如此大才,你为何不从文,却反而甘心在韩清手底下做事?”
“臣少时也曾在大理寺任职,刑律皆在吾心,但臣以为,大齐文臣已极,臣入夤夜司,是因为那是官家的夤夜司,臣在其中,也并非只为韩使尊做事,更是为官家分忧。”
他这一番话,讲的是一个人臣的赤诚忠心。
大齐不缺文臣,而周挺亦志不在此,他愿为天子掌刑狱,处置犯官,维护王法,但越是走上这条路,他便越是迷茫。
他以为的王法,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实际上的王法,是王在法上。
正如张敬的死,正如谭广闻的死。
那些人不会给谭广闻在官家面前说出牧神山背后真相的机会,连韩清在嘱咐他送谭广闻回京时,亦说过,绝不可能靠谭广闻一人便能翻案。
正元帝盯着他,扯唇,“朕的夤夜司?”
是询问,亦是敲打。
“您的夤夜司。”
周挺恭谨应声,“臣,愿如吾父,为官家,肝脑涂地,以报深恩。”
——
天又小雪,青穹穿得很厚重,冬日里他常是僵冷的,精神也不济,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他便在院子里扫雪。
忽听得房门打开的声音,他转过脸去,只见倪素手中捧着药篓跑出来,她先是朝四周望了望,神情逐渐从期盼转为失落。
“徐将军他……”
青穹发觉她的药篓里没有莹光闪烁。
倪素抿唇,捧着药篓在檐廊底下呆呆地站着,前面敲门声隐约传来,青穹反应过来,便去开门。
蔡春絮顾不上与青穹问好,便急匆匆地往后廊里去,“阿喜妹妹!出事了!”
“我就说那位黄相公怎么就忽然肯给你题字!”
倪素还一头雾水,便被蔡春絮拉住双手,“他分明是别有居心!我今儿才到诗社里,便听见诗社里的姐妹说起,贵妃娘娘前日见了黄相公的夫人,好像有意为她那个次子指婚!”
“为他们家指婚又怎么了?”青穹不明所以。
“青穹小兄弟,你还不明白么!我看娘娘是想将阿喜妹妹指给那个黄立!”蔡春絮心焦得很,“那黄立都三十多岁了!三年前死了妻子,虽一直未娶,可他孩儿都好几个了!再者,外头都说他身体弱,脾气也不好,打骂人那是常有的事,若是将阿喜妹妹指给他,不是生生地将她往火坑里推么!”
“啊?这可怎么办?”
青穹一下是了方寸,“官家怎么能将倪姑娘指给那样的人呢!”
“只怕在官家看来,这是一桩好事,黄家是什么样的家世,阿喜妹妹则是一个孤女……”蔡春絮又弯又细的眉笼上愁绪。
倪素坐在廊椅上,寒风吹得她越发清醒,她将空空的药篓放到一旁,按压了一下隐隐作痛的额角,“贵人不肯放过我,无非就是这些手段。”